(十五)蔷薇恋人

乔七七三四岁的时候，坐在自家阳台晒太阳，阳台上摆着一盆花，常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来看，那个姐姐好像早就认识他，一见了他就热切的跑过来，想摸他的脑袋。七七不喜欢除了阿哥以外的人摸他的头，何况是个陌生人。可阿哥说，她早就认识七七了，她原来还是他们的邻居，就连那盆种在他们家的蔷薇花，也是那个女孩的。那她为什么现在不是我们邻居了呢？七七看到阳台对面黑漆漆的房间，有些害怕。阿哥叹了口气说，因为她也没了爸妈。

阿哥用这个“也”字，是因为七七从来没见过他的母亲，至于父亲，当然也可以算是没有。可是他从来没见过别的孩子住在亲戚家里，只有这个姐姐，似乎和姐姐一样。

乔七七五岁，二姨忽然不要他了。他把二姨当成自己的妈，可现在，二姨和妈都不要他了。二姨带他看大夫，大夫说他有毛病，他难受，可是看到二姨哭了起来，他又生生憋着一口气不敢哭。二表哥和表姐嫌弃他哭哭啼啼地让人心烦，所以他不能哭，要乖二姨才会喜欢。可是二姨还是把他送还了爸爸家，他哭得稀里哗啦也不会有人管。

七七不喜欢被人丢下的感觉，于是他赌气不肯吃饭。只有阿哥才会哄自己、喂自己，而大哥只是皱一下眉头，七七的泪花就不能往下掉。

阿哥没有来，可是那个爱摸他头的姐姐忽然来了，好像粕知他心事般得温柔待他，安慰他说她也是这么过来的，习惯就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没妈的孩子才知道彼此心里的苦，谁都不知道他在害怕，只有姐姐知道。乔七七从来不记得除了家人以外别的名字，他忽地想到阿哥叫她小夕，他叫小七，七和夕，他们连名字都那么相像。

乔七七七岁，姨夫生病了，二姨和阿哥忙着照顾他，七七帮不上忙，只能待在家里。二表哥和表姐围着灶台打转，热汤滚滚的冒起白雾。表姐招呼他过来帮忙盛汤，他端着碗，汤一勺一勺的舀，泛起的白雾灼得人手疼，乔七七拿不住碗，啪嗒一声，汤洒了一地。表哥啧吧嘴直摇头说养了个废物，七七捂着手，呆呆傻傻地手足无措。紧接着，他就被人拎起领子放到了阳台，门被重重锁上了，乔七七蹲在墙边上盯着蔷薇发愣，渐渐地，几朵红变成了模糊的一片，眼泪水也像洒了的汤汁，啪塔啪塔地落在地上。

乔七七八岁，因为曾经被关在阳台陪了蔷薇花半天，他学会了画花，他爱观察，就连鸟兽虫鱼也逐渐熟能生巧。绘画真神奇，好像提起笔就能让人忘却那些不愉快的事。这本是他一个人的时间，可惜还是被人勘破了。

又是那个姐姐，只不过她并不像表姐那样一发现他的一点掩饰便叫嚷着要告诉二姨，又或是像二姨那般日渐忽视他只顾着和马叔说笑，她居然还生怕他生气伤心似的，主动答应要帮他保守秘密。甚至，她还买了画笔，作为生日礼物送他。七七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哪怕是他的亲姐姐，都没有像她待他那么好，于是她成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除了亲人之外，唯一心疼他的人。

乔七七十一岁。班上没有男孩子喜欢他。不知从何时开始，黝黑的小胖子嘲笑他就懂得长一张白脸讨女人喜欢；他在空旷的楼道被人无缘无故推了一把擦破了裤子，引得哄堂大笑；更有被他视若珍宝的画笔，被人折成两半，像垃圾丢弃在地上。乔七七素来笨口拙舌，又是软弱的性子，他不会还口，从来只是默不作声地把难过画出来，可现在，就连唯一的寄托都要失去。

他彷徨失措，就像一只畏首畏尾的鸵鸟，一遇到问题就想埋进沙堆里。出了这样的事，乔七七谁也不敢倾诉，谁也不敢表露，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谁会在这深渊的尽头拉他一把，可庆幸就是还有唯一的这么一个人，把他拥进怀里，柔声安慰。乔七七好像在深渊的漩涡里一下子被人接住了，无处安放的心事忽然有了归属。在得到新画笔的那天晚上，他学着去描绘那拥抱他的温暖，那或许是蔷薇的模样。小夕姐说他身上带着蔷薇的味道，可七七觉得带有花香的人是她。七七如今也读书识字，他知道她的夕是夕阳的夕，夕阳接近夜晚，七七不喜欢黑夜，夜里冷，可她笑起来那样暖，暖得像艳丽的花。

乔七七十四岁，他的蔷薇越来越忙。从前还能腾出些许时间教他作业，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停的奔跑，奔跑在勤工俭学的路上，奔跑在大学校园的小道，就是独独没有时间，再向他奔跑而来。乔七七感觉自己的世界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好像再一次被人丢弃在了原地，随之失去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的空虚感，甚至影响到了他的绘画。决定暂时放下画笔的乔七七不止一次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从前指引他前进的是笔，而现在指引他的，是人。乔七七知道她不喜欢改变，他也一样，不喜欢。

乔七七十八岁，没有那个女孩陪伴的人生依旧是浑浑噩噩，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既没那么好，也不至于非常坏，直到小夕再次融进他的生活，直到她的目光看向和她同样耀眼的人，他才终于自惭形秽的后知后觉，原来是不会有人永远停留在原地等待他，那些被丢弃的几百张画着相同一人的画稿和与她生分的一千多个日夜，思念和自卑浇灌着阳台上的蔷薇，那种感觉，原来叫喜欢。

是时候该迈出这一步，乔七七穿过如流的行车，第一次向他的蔷薇走来，他自认自己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一贯懦弱畏缩，但他现在想为了自己，学会勇敢地面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