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第二 其五

“夏油杰夏油杰！”

　　“干嘛？”

　　“你看你看我变成河豚了！”孝霖姬蹲在池塘里猛地起身。

　　“啊……”她摔了。

　　“绪方，把人捞起来。”

　　孝霖姬坐在夏油杰的腿上，阳光暖暖的从树木的缝隙里掉下来，一层层如同烤化的金箔那般飘落在你们的身上。

　　他拿了一块软巾，为孝霖姬擦着湿润的头发。他们的距离很近，他的呼吸随着他眨眼时暖洋洋地一收一放地扫过孝霖姬的鼻尖，那些细碎的光斑躲藏在他的发梢里，隐匿在他的瞳孔之中，像是一幢摆满了书籍的书店，全是芬芳的童话味道。

　　孝霖姬仰着脸深深地看进夏油杰的瞳中，混混沌沌地想啊想，有朝一日，这双盛满了人间至极温柔深情的眼睛，会不会黯然失色，亦或冰冷麻木。

　　“在想什么？又呆呆的。”

　　“在想，你会不会有一天不……不，不疼我了呀。”孝霖姬说到一半，辗转换了一个词。

　　“会啊。”夏油杰挑眉，“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你！”孝霖姬生气，噘嘴，怒而不理他。

夏油杰失笑把孝霖姬压进怀里，他的下颌抵在孝霖姬头顶，孝霖姬只能把头埋进他的心口，“你这么好，疼你的人太多太多了，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青梅竹马，你的师父，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人。可他们做不到只有也只应当由本将军却能做到的，是作为你的夫君，与你举案齐眉，并蒂白首。”

　　孝霖姬听着他的心跳，温柔地像是春风里飘扬过她嘴角的樱花，芬甜可口。

　　“本将军能定夺的未来，是与你白首，与你偕老。”

　　“……说什么？”房间里突然翻窗多一出一个人，孝霖姬受惊猛地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男人说的话。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家丁的衣服，可一脸风霜的模样绝对不是他们幕府的人。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孝霖姬面前，咚咚咚给孝霖姬磕了三个响头。他不喊孝霖姬夏油夫人，而是开口喊了她未嫁人的名姓。“姑娘！您别害怕，我叫三池一白，是伏黑大人的下属。我求求您，帮帮我！夏油杰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妹妹被他卖了，我至今都找不到她在哪里。”

　　他抬起头来，满眼含泪，“您难道就不怀疑，嫁入幕府这么久了，为什么朔间大人他们到现在都不联系您吗？”

　　孝霖姬的心咯噔一下。

　　“伏黑大人去查我妹妹的这个案子，至今未归，线索断在了夏油杰手里。”那汉子绑在腿上的的汗巾已被血水渗透了，显然他扮装家丁混入夏油幕府的计划并不是很成功，以幕府的防卫措施，在他们只是这样简短聊天的时间里，他必定已经被发现了。

　　孝霖姬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金疮药和内伤药来，一股脑赛到那汉子手里。孝霖姬真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快点离开，再不走的话你就走不掉了。”

　　那汉子一愣，“可是姑娘还没听我说完，我还有很多重要的话要告诉您，您被骗了，夏油杰骗了您！我们朔间府和伏黑府，都被他骗了！”

孝霖姬抬手捂住他的嘴，“你冷静一下，要想救你妹妹就赶紧闭嘴逃命。若你能逃出去，我会找机会去找你。”

　　那汉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可是他也听到了外面渐渐大起来的动静，最终闭眼咬牙道，“好。”

　　……

　　夏油杰遣退了下人，自己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他进来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目光似流水一样轻描淡写地掠过孝霖姬的身上。孝霖姬背对着他在练字，随口说道，“已经很晚了，你明晨还要上朝，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来找我。”

　　“空海的帖？”他走近孝霖姬旁，随手翻看她临的帖，不吝赞色。“与夫人笔下蓦出八分，不说气吞山河，倒也岭势巍巍，笔下气阔含敛大忾。旁人若看……”

　　他探手捏住孝霖姬的下颌，动作柔和地将她的脸侧过他看，轻道，“定不信这一笔一划含着的杀人意，是出自我夫人这般娇娥之手。”

　　孝霖姬见夏油杰眉舒瞳浅，眉下笑意，像红炉上焙的那壶小酒，且留三分温七分酣甜，烘得人七孔皆醺，于是不顾那壶下做底的东西，叫鹤顶红。

　　孝霖姬不敢多望他这样的目光一眼，下意识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困了。”

夏油杰并不迫她亦不逼她，虽然孝霖姬清楚地知道在他的眼中，自己像一张写满了纰漏的白纸。他松开了孝霖姬，他笑了起来，“ 我开玩笑与你的，倒怎么真叫你吓着了？”

　　“以前孝霖姬不是最喜欢与我玩闹？”

　　孝霖姬无意识地攥住了胳膊，她抿了嘴唇。“我已早分不出你哪句是玩笑。”

她没说的是，我亦早分不出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甚至——

　　根本分辨不出他夏油杰，哪个才是她爱上的那个夏油杰。

　　他眼角的那分笑意消散了，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吹散的云。他默了一下，转过身去，“你休息吧。”

　　说罢，他便毫无留恋地走了。

　　临走到门前时，他手停在门框上，微侧脸来说了一句，“孝霖姬已连我哪句是玩笑都辨不出的话，又怎能辨得旁人说与你的，是真是假。”

　　夏油杰这时顿了一下，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气泡堵在了嗓子里，所以很久才垂下睫来快速的说了句，“孝霖姬会被骗的。”

　　孝霖姬不知是被撩到了哪里敏感的神经，当即接过话去，尖锐地像是刚开刃的纺锤，“没错在你眼里我是傻是蠢，什么人都能骗我。可你呢？你没骗过我？不，我说错了，应当说——你夏油杰哪句话才不是骗我的？！”

　　孝霖姬应当是惹怒了夏油杰的。

他离开时房门被内力震裂开的蛛纹，像是一 层结痂的伤疤，在她的心尖蜿蜒。

　　夏油杰倚在廊柱上，出神地看着眼前那个池塘。微暮的光线，将那小池照映如画中。他好似依稀看见那画中，从中扑腾出一个狼狈地青衫姑娘。

　　那画中人趴在池塘旁，朝他伸出手来，一串串地水珠从她湿润的发间掉落，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心，他依稀听得心中什么弦声款款曲曲。她的眼睛晶晶亮亮地，比那些露珠儿还要轻盈剔透，不——她就像是一颗露珠儿。

　　好像他稍微一碰，就会碎了。

　　“夏油杰，夏油杰呀。”

　　那小姑娘冲他笑着，甜地像是化不开的糖稀黏在他的心窝里。

　　夏油杰眨了下眼，画中人露珠儿一样的消失了。

　　他愣了下，忽然想起来，那小姑娘，已经好久没有对他这般笑过了。

... ...

　　“将军？”身后的绪方苏我已经不知道喊了第几次了，最后一声大声点的，终于唤回了自己主子的心神。

　　“嗯，抓到人了？”

　　“是的，怎么处理？”

　　“杀了。”

　　“是。”

　　......

　　有些东西，比如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儿，比如从她发梢滴落在他手心里的水滴，比如她窝在他怀里时一声一声的娇唤，比如她喜欢撒的娇，比如她开的那些单纯玩笑，比如他心间上的她啊——终归是碰不得的。

　　碰不得的。

　　夏油杰攥了手心，眉目里杀伐挞挞。

　　碰了。

　　一碰即碎。

　　可碎了又如何？就算碎了——

　　也要碎在他征夷大将军的手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