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很吵闹，又很安静。
人们总是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或高或低，嘈杂嗡鸣。
可与之相对的，世界又何其多彩炫目。
色块相互排列，纹理彼此交叠，流星划过夜空会留下比钻石更胜的火彩，白日在云海里沸腾出黑夜，霓虹灯管扯开夜色里最骄矜的沉闷，用荧光洗刷一个又一个旅人身上留下的烟尘。要是世上有什么能留住这些画面就好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景象。哪一点不比无聊枯燥的声音有趣。
于是他鲜少开口。
他情愿自己的世界充斥白噪音，除此之外安安静静，只剩下色彩的共鸣。
但有人会为此失望。
他年岁甚小，却能清晰描绘记忆初始的那一张失望的脸。那个表情只出现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惋惜和心疼。做表情的男人张口说了些什么，语调温柔包容，但那些语句不具备任何意义，于是他就只是呆楞地听着。很久之后他才学会如何用旁人能理解的词句称呼他，他们让他喊他“爸爸”。
记忆里的另外一部分属于更柔软的肢体和面容，女人的声音总是轻柔温和，但眼神是潜藏在深处的无措和痛惜。她大概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他都知道。她喜欢抱着他，在他耳边讲一些难以理解的话，不过从动作和语气，他还是偶尔能推断出对方想说什么。
他知道怎么喊她。她是“妈妈”。发音之前要记得闭好嘴巴，舌头不要乱动，也不要去舔正在换的那颗乳牙。
她会煲很好喝的蘑菇汤，会和缓地对他说话。他知道对方总是有些忧郁，也大概知道这和自己有关。他尝试过交流，但对方听到他的话总是看起来更难受。
也许她没有听懂。
所以他渐渐地只会尝试开口说一两个自己不太确定的词，而她听到的时候总是会开怀许多，爸爸也是。
或许是魔法。
哦对，家里还有一个小不点，是阿绎。
阿绎从小就很吵闹，不过他不觉得他烦。虽然他不太懂阿绎咿咿呀呀唱的歌，但还是会配合地拍拍手，然后阿绎就会咯咯笑。
他喜欢阿绎笑的样子。脸圆圆的，很可爱。
如果有什么能把画面留住就好了。
***
孟千山进门的时候右手牵着孟衍，和昨天一样笑着打招呼。
程小时的呼吸在看到孟衍的时候窒住了一瞬间，经过昨晚的变故，他现在完全想起来对方就是自己当时回照相馆时撞到的小孩。但因为本身没什么情绪变化，他看不出来对方是不是被附身。
一直盯着人看的副作用他昨天已经尝过了，为了不被察觉异象，程小时从柜台里抽出文件袋，脸藏在阴影里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朝孟千山扬扬手，袋子里是拍好的全家福。
“洗出来效果很不错哦，颜值很高。”
他熟练比出一个点赞的手势，孟千山见状有些羞赧，又有些被逗乐。年长的医生点头道谢，打算伸手去接文件袋。
可程小时半道一转，把东西递到了孟衍面前。
“看看吗，小朋友？”
***
第一次看到那阵闪光的时候，他是诧异的。
一个两个黑色银色的小盒子，为什么要发出这么骇人的光线呢？
但随后的东西就像是恩赐。是魔法。是他嘈杂世界里透出方向来的那道光。
它能把画面留住。
妈妈说这些小盒子叫“相机”，这个词语的发音生疏，但他知道只要按一下那个叫做“快门”的按钮，所有的能看见的东西都能被留下来，留在时光里。诚然数码屏和纸张不能完美地复刻每一个瞬间激荡的色彩，但也足够好了。
在这终日嘈杂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他灵魂安定的声音。
那轻巧悦耳的，咔嚓。
于是妈妈常常会带他到各种地方，拿着小巧的魔法盒子，微笑着站在后面看他拍下世间万物。
巷尾的野猫，枝桠间的鸣蝉，车窗上伴随闪电一同划下的落雨。
每当他把这些给妈妈爸爸和弟弟看，他们脸上露出表情让他终于觉得——
世界上还有语言之外沟通的方法。
***
把东西放到孩子眼前的时候程小时暗自咽了一口唾沫。
孟千山伸出的手还没有收回去，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没有阻止。
这孩子先前的反应寡淡而难以捉摸，被凶手附身过之后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影响。厨房里的乔苓和客厅里的陆光没有出声招呼，只是竖起耳朵倾听着门口这边的动静。
程小时嘴角咧得更欢实了些，有着相当完美的迷惑性，他盯着孩子的动作，全身上下的神经紧绷，预备着或许可能出现的异状。
孟衍伸出手来，直直接过相片。
***
闪光，身影，从清晨到傍晚，朝阳至黄昏。
色彩同纯粹的喜悦一道被定格，他捧着妈妈给他的那个小小的机子，只觉得握住了全世界的宝藏。
他尤其喜爱暮色。
是那种饱和度极高的艳色，像过熟的水果，橙红像汁水一样能流淌出来。
那天是他的生日，妈妈接他从学校出来，说他可以放半天假。于是他只管牵着母亲的手随她四处闲逛，到了老街的一角。
彼时正值黄昏。老街的街灯尚未点起，他记得视野尽头是一片爬满了爬山虎的、暗绿色的墙。或许更高的地方有更好的景色，他这么想。然后他跑了起来，将母亲甩在了后面。
在撞到那个男人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家的门挡住了风景。
母亲从后面匆匆追上来，他不太清楚她略带歉意的眉眼代表的是什么，只是伸手指了指敞开的房门。
“里面。”他尝试着说，“太阳。”
那阵笑声才让他重新注意到男人的存在，他听到对方和善的嗓音和妈妈的彼此交映着，声音不大不小，不足够让他听清。
再过一段时间，太阳就要下山了。他急切地想拿相机记录下一切，于是只好伸手去扯母亲的袖子，示意她带自己进门。
可她为难地摇了摇头，蹲下身同他讲道理，他不太确定是什么意思，但大概是不同意。
“没事的。”他听到男人这么说，“小朋友想拍张照而已，进来吧。”
后面的话扭曲成一些他不太理解的音符，但他知道自己得到了准许。或许应该道谢。他尝试着张嘴，但叠声词比普通的词语要难，说了半天他只憋出一个“谢”字。
如愿拍到了他想要的斜阳，他小小欢呼了一声，看到母亲惊喜地站在他身后，似乎是为了他的反应高兴。
“妈妈？”他眨眨眼，“太阳。”
“嗯。”她笑着冲他点点头，“太阳。”
***
孟衍应该是第一次拍全家福，却显然对“照片”这种形式非常熟悉。他看着透明的文件袋，稍微有些笨拙地想要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喜欢吗？”程小时对着他歪了歪脑袋，“是不是很帅气？”
孟衍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和包装袋较真。虽然孟千山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但程小时此时却稍微放松了点——至少现在，凶手是没有附在孟衍身上的，不然以他的性格，保不准会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在多次尝试无果后，孟千山接手了儿子手上的文件袋，而程小时站起身和陆光乔苓交换了个眼神，转身拿了个小拍立得塞到孟衍手里。
“之前说好的教你拍照。”黑发青年乐呵呵地看着他，“之前玩过这个吗？”
孩子照例没有回话，眼里却难得起了点光，他伸手就要接过程小时手里的拍立得，孟千山还没来得及阻止，年轻人就从善如流地把东西交给了他。
乔苓在这个时候上前来，表示要看看孟绎说的“喜欢摄影”的哥哥有多擅长。
程小时看他用对孩子而言相对熟练的手法摸索起上面的不同按键，而孟千山看上去对他的动作并不意外。
“诶，孟衍看起来还挺有研究的嘛。”程小时试探地蹲下身，“喜欢拍什么？”
“太阳。”
孟衍的回应倒是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不管是父亲孟千山还是已经推测出他有些身心缺陷的照相馆三人组，都没人意料到他会给出一个答复。
“真不错。”身为老板的程小时很快反应过来接上话，“不过拍太阳的时候要格外注意角度哦，不然镜头可能会坏掉的。”
孟衍抬起眼看他，似乎不太能理解他说了什么，他眉眼淡淡，良久之后又指着程小时说了一句：
“爬山虎。”
程小时和陆光神色一顿，乔苓不太确定地看了看他们的表情，垂眼思考了片刻，决定支开小孩子，让程小时去和孟千山套话。
“要看爬山虎吗？”她倾着身朝孟衍伸出手，“我们去里间好不好？那里有玻璃房子，能看到很大一片呢。”
“乔苓……！”
“那个……乔姑娘……”程小时和孟千山同时出声阻止，但孟衍并没有在意两个人的反对，只是先一步牵上了乔苓的手，对她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乔苓给程小时递上一个安抚的眼神，恍若不经意地和刚从客厅出来的陆光调换了位置，挡在他和孟衍中间。她转头笑着让孟医生安心，说客厅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小孩子进去看看也没关系。
程小时和陆光不好明目张胆地拦她，转眼间她已经哄着孩子到了客厅。他们暗暗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抓紧机会试探孟千山，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了。
总是要开这个口的。
“孟医生。”陆光站定在程小时身后，“我们想问你点事儿。”
***
“真是麻烦了，我家孩子不懂事，随便就跑上来了，我也没跟上。”女人的声音软和，眉眼间透着歉意。
“嗐，没事。小孩子嘛。”
“看他这么喜欢那片景色的样子——恐怕……我们之后还要来叨扰先生您。”
“哈哈哈哈哈别那么客气嘛，我也就是个租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摆在这儿。想来的话和我打声招呼就好，”男人开朗地点点头，“我们加个微信吧，怎么称呼。”
“我姓苏。”
“诶，”敲击手机屏幕的声音顿了一下，“好巧诶，我也姓苏——不过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姓氏啦。我叫苏桦林，喊我小林就成。”
“苏琴。麻烦您了。”
“小事，要不是你家孩子我也不会注意——这窗外的落日，确实挺好看的。”
***
“什么……你们怎么知道？”孟千山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孟衍和阿琴确实遇到了警察，但阿琴说他只是例行问了些和那个房东有关的问题，没说其他的……”
“您别紧张，”程小时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们只是因为陆光受伤的事和警局有些交集，然后那件事似乎和当时伤到陆光的凶手有关，我们想您是不是可能知道什么相关的线索，才冒昧询问。”
陆光的命是孟千山救回来的，他自然知道对方伤得有多重。那些刀伤不可能是意外，只会是蓄谋的恶意伤人。他之前从没在两人面前打听，除了身份使然，也是怕激起年轻人不好的回忆。如今听到妻儿可能和犯案的凶手有联系，他面上很明显地苍白起来：“这件事我实在知道得不清楚，阿琴只和我说过他们遇到警察的事，她表现得确实比平时紧张，但她本来就有些神经衰弱，所以我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特别注意，只是回家之后多花时间开导她……”
他的迷茫和错愕不似作假，程小时想起来陆光出院前那段时间乔苓确实注意到了孟千山的精神没有平时那么好。当时问起他回答是因为家事，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因为妻子孩子遇到了警察，妻子又格外心神不宁，他才要多花心思照顾家里。
“孟医生，我们无意刺探。”陆光斟酌着开口，“但是您能说说孟衍和他妈妈是怎么知道那间出租屋、又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去那里的吗？”
孟千山愣了一下，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为难。他抬眸看了看孟衍在的方向，姑娘还在温声逗他说话，他虽然没什么反应，但看上去很放松，心情也不坏。
好医生收回视线，又端详了一下面前的两个人。陆光还穿着比旁人厚些的毛衣，立在那儿略显单薄，虽然比先前在医院的样子好了很多，但大病初愈的样子其实依旧明显。一旁的程小时下意识半伸着手臂护在他身侧，眼里暗藏的保护欲和警惕心几乎在几个月里被训练成了本能。
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些事，他们也该是普普通通爱打爱闹的年轻人而已。
孟千山垂下眼叹了口气，看上去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带了点中年人难得的坦率。
“我之前说了些谎话。”
他对两个人坦白。
“我之前说，我的两个儿子都和皮猴子似的，一个两个吵得我头疼。”他露出一个稍显苦涩的笑，有些艰难地承认，“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里面只有一半是真的。”
“我家老大……有自闭症。”
程小时愣了一下，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孟千山摆摆手制止，表示先听他讲完。
“他开口说话很晚，反应也没有普通孩子多变。同龄的小孩都会跑会唱了，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儿，小脑瓜里不知道想什么。我是医生，感觉不对之后就带他去检查，然后就……
“确诊之后我们才决定要了阿绎，这……其实也是迫于我父母那里的压力。”孟千山听起来有些愧疚，也不知道是冲着谁，“他妈妈因为这些事精神一直不算太好，动不动就失眠，所以我太清楚睡不好对人会有的负面影响了。”
听到这话程小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怪当时孟医生在医院能远远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在药房取的是安眠药。
“阿绎是个好孩子，但我和阿琴也从来不觉得阿衍不好，可惜这个社会对精神类疾病的包容比你们想象的更低。
“所以一般在外面，碰到不熟的人，我们都说阿衍是出过意外才会反应比同龄孩子迟钝。”
怪不得……怪不得陈警官才会说那个孩子应该是出过什么事。
“这几年他本来是在特殊学校读书的，但前段时间我们发现他特别喜欢摄影，所以偶尔也会给他请假，带他出来看一看拍一拍。他不是很愿意说话，比起我，也就只有阿琴能偶尔得到他的回应，久而久之我也不怎么问他们母子俩都去了哪里。
“前段时间……就是你和小陆还在医院那会儿，阿琴说她带阿衍在外面的时候遇到了警察，问了一些奇怪的话，让她有点不安——这应该就是你们提到的那件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上那个民租房的租客的，不过我跟着去过一次，也见到了那个租客。好像姓苏，我老婆喊他小林，你们想知道的话我回家再问问。”
孟千山宽和地笑笑，重新把目光放到在客厅拍爬山虎的儿子身上：“大概就是这样了。”
程小时和陆光一时间没有说话。
孟千山说得很真诚坦率，孟衍的问题现在也浮出水面。他们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这一家子没有直接和凶手联系的嫌疑，只是在无意间被卷了进来。
但那些坦白还是让他们心里有些发堵。
孟衍的病无疑是他父亲心里的一个结，他们纵然有再正当的理由，就这么逼着人家把伤口亮出来给他们看，也着实显得理亏了些。
大概是他们的心思有点明显，好医生有些无奈地一手一只肩膀揽住两个大男孩，坚实有力地拍了拍。
“别这么副表情啊，你们又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愿意和你们说的。”他宽慰道，“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凶犯在逃你们肯定也很煎熬，如果我的消息能帮上忙，自然也没有隐瞒的道理，是不是。”
他一番话说得熨帖，程小时抿着嘴，除了胡乱点头也不知道该回什么。陆光则跟着孟千山移开视线，把目光放到客厅里的孟衍身上。他对一旁发生的事毫无概念，只是抓着拍立得最新吐出的一张照片，兀自对着它笑。
乔苓一直都在注意这里的动静，看他们差不多结束，就拍了拍小孩儿的手，表示回家的时间到了。
送孟家父子出去的时候程小时给他们开门，神情依旧有些郁郁。孟千山停下来，抬手再次拍拍他的肩。
“小时啊，包袱别那么重。”他拿惯手术刀的手上有些薄茧，嗓音一如既往地和蔼，“你和小陆都是好孩子。”
“好孩子都是有好运气的。”
“……嗯。谢谢您。”程小时点点头，把那只拍立得塞进孟衍手里，“这个他喜欢就带走吧，我店里不缺机子。”
孟千山本想推辞，但看着儿子难得有表情的眼神和照相馆三个人的面色，还是温和地应允了。
他右手还拎着全家福的袋子，里面一家人都咧着嘴笑。
孟衍站在中间，嘴角也挂着不明显的弧度。
他一只手牵着儿子，转过身向三个人挥挥手道别。
“我该谢谢你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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