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不允许全程陪护，所以探视时间到了之后程小时只能穿着不合身的外套坐公交车回去。好在不是高峰时段，没人注意他身上可能有的血腥味儿。
他真的很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照相馆，回去就意味着把前一天晚上经历过的再来一次，乔苓手里的刀和病态的笑容，陆光在沙发上休克濒死的样子，还有那些血。
那张沙发肯定是不能要了。
陆光大概不会满意，在家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程小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但谁让他在医院，赖床的人没有发言权。
手机已经在口袋里彻底没电了，之前设置给凶手的铃声还没有改回来，开门的时候暗房里传来一声阴仄仄的“你还挺守时啊”，颇有些鬼屋的氛围。
程小时僵在原地。
空气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从门口就能隐约看到客厅里的凌乱。没开灯的屋子里一片晦暗，电器年久的噪音被放大了数倍，伴随过于猛烈的心跳压得人喘不过气，程小时几乎想夺路而逃。
但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最终他只是折衷地避开了客厅，径直上了二楼。
现在理智才是第一要务，哪怕其他事先放着，他一身血污也需要洗洗。之后还有个病号要他照顾，他不能这么邋里邋遢地出入医院。而陆光的东西也需要收拾了带到医院去，那个家伙过得可比他精致。
唯一的问题是，洗衣机和卫生间都在楼下，客厅是必经之路。
程小时脱力地把手机掏出来充上电，腹诽着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要为了穿越自家客厅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往好里想，他至少还有心思吐槽。
他自嘲地笑笑，脱下并不合身的卫衣放在床头，直接把T恤剥下来丢进了垃圾桶。
陆光暂时没事了。他这么说服自己。你不需要管沙发上的是什么。
于是飞速横穿客厅的时候程小时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盯着手里徐姗姗的衣服，脑子里全是把它扔进洗衣机之后需要倒多少洗衣液。
照相馆的水龙头永远都在极冷和极热之间难以找到中间值，打开莲蓬头的时候他被过冰的水激得打了个喷嚏，酸涩感顺着水流感染鼻腔和双眼，也带来流泪的冲动。程小时闭着眼去调水温，几次冷热交替后索性任过烫的水流把皮肤冲得通红，挺好的，还可以缓解头痛。
稍长的黑发贴在颊侧，没了平时四处乱翘的肆意。不齐整的发尾扫在脖颈，扎得有点难受。
水流经过嘴角时带来一丝咸涩。
也许他真的哭了，也许没有。
至少热水澡确实有放松神经的作用，等程小时顶着一头半干不干的头发回房间拿吹风机的时候，混沌的脑子里的念头也并非全然消极。
医生说了，顺利的话陆光只要三五天就能转普通病房，这几天说不定就很快能醒呢。
往好里想，可能再见到他的时候人就已经恢复神智了。陆光的脑子一向好使，说不定受伤了也能格外坚挺些。到时候得查一下病号食谱，家里揭不开锅是一回事，但肯定不能再给这家伙吃泡面和外卖了。
吹风机离头发贴得太近，程小时恍恍惚惚地没注意，直到一阵灼烧刺痛头皮，他才后知后觉拉开距离，用手扇风驱散那股淡淡的焦味儿。平时他也不爱吹头打理，但这段时间本来就换季流感高发，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生病。
发丝逐渐变得干爽，他的思绪也被醺得陶然。自从徐姗姗出事起，他已经差不多两天没合眼了，制服凶手脑力体力消耗都大，Emma和陆光的事又让他在医院一直紧绷着。疲惫感顺着暖意一点点侵蚀他，温和地催促他缴械投降。
或许他真的该睡一会儿。稍稍休整之后，也能有更多精力对付后续的事。
于是程小时回到卧室，打算眯一会儿之后再爬起来给陆光收拾东西。但他还没来得及在床上躺下，手机疯狂的震动就把他好不容易困倦的神经拉了回来。
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黑发青年下意识拒绝了通话。
不怪他疑神疑鬼，任谁被连环杀手盯上之后都会有些神经过敏。但这个电话已经有了好几个未接，程小时犹豫了几秒，还是在下一次铃声到来时按下接听。
听筒里传来温和的女声。
“您好，这里是圭都人民医院。请问是陆光的家属吗？”
热水和暖风带来的虚假温情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马路上打车，浑身的低气压让出租车司机全程没敢开口说什么，只是默默关掉了正在讲着没品笑话的车载广播，顺便把车提到了时速上限。
等着他的是另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
程小时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无望的循环，相似的剧情就像是一天前的重演，明明他走的时候陆光的状况还算稳定，为什么突然又——
“应该是有脾脏切除的并发症，你弟弟的身体还没有适应，现在才反复上来。”医生耐心地和他解释，“问题发现得及时，你先放宽心。”
但他喘着气签字的模样属实有些狼狈，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人，看着他眼底的血丝，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你也要好好休息，这里做完还是直接转ICU，你明天探视的时候就能见到他，不用在这里干等着。”
话是这么说，但来来回回的几趟折腾已经榨干了程小时所剩无几的精力。他木讷地点头，答应待会儿去医院食堂买点东西吃。
开玩笑，陆光还在手术室，他怎么好好休息。
可人毕竟是有限度的，能熬夜打游戏是一回事，昼夜不停地接受精神折磨是另外一回。程小时在医院食堂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摆着吃了一半的营养餐，而他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吃了什么，只觉得嘴里发涩发苦。于是他灌了一杯水，叹了口气，继续往嘴里塞差不多冷掉了的饭菜。
等回到医院正楼的时候，陆光的手术已经结束了，正巧医生从ICU出来，见到他便冲他挥了挥手。
“放心，手术很成功，”中年人的眼睛里满是宽慰，“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情况了。”
“谢谢。”程小时撑起精神点点头，“那……能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吗？”
先前说过这种事因人而异，但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这个说不好呢……毕竟是大出血，他身体底子虽然不差，但醒来还是要费些功夫。”医生斟酌着回答，“你也不要急，肯定是会醒的。”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我叫孟千山，你弟弟的主治医生，他抢救之后就移交在我这边，之前一直没机会和你说。”
程小时在他可靠的语调里稍微放松下来，顺着话头同他聊了几句。
孟千山大概是出于安抚病患家属的职业本能，一直耐心地回答对方关于护理的一些问题。
直到听到程小时打算干脆再在医院守一夜直到探视点，他才稍微严肃地劝诫：“你作为家属也要顾着些自己，不然到时候病人还没治好，连你一块儿倒了，那不是亏大发了。”
“我听他们说你昨天就一直守着，直到探视结束才回去，现在没过几个小时又被喊过来，想想也知道多累。”
“知道你们年轻，但可不能仗着这个硬撑。”
程小时很少听见长辈冲自己唠叨，这会儿突然碰到个热心肠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点头称是。
“我家里也有两个小子，对内一天到晚打打闹闹的，但是到了外头护得比谁都快。”孟千山温和的对他笑，“你们兄弟感情好是最好的，所以更要把自己也照顾好了。”
“……嗯。”
大概是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程小时微微垂下脸。
不然他怎么听几句唠叨都会眼眶发红。
***
他最终还是听了孟医生的劝，在对方温柔的驱赶下离开了医院。
大概是那过分的唠叨让他想起了乔苓，他在公交车上给徐姗姗去了电话，被告知对方刚刚睡过去没多久，眼睛还是肿得很。程小时捏着手机纠结了一下，决定改道去找他们。
他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到回照相馆收拾残局。
等他到的时候，乔苓已经醒了。她很明显没有睡好，头发被汗水濡湿，面色也很憔悴。所以程小时没提又去了医院事，只是同她说陆光现在很安全。他没醒，但也没事。
徐姗姗和董易忧心他们的遭遇，但程小时和乔苓都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只称是个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能把你们弄成这样？”徐珊珊性子急，原先泼皮的两个朋友都变成了闷葫芦，自然看不下去，“你们倒是说一说，说出来了我们才能帮忙啊。”
程小时害怕让他们帮忙。他先前已经把徐珊珊扯进了这么大的麻烦，现在好不容易解决，乔苓却又被拖了进来。
“姗姗姐。”程小时疲惫地开口，“别问了。”
“你你你你叫我什么？”徐珊珊看上去更担心了，“程小时你没发烧吧。”她说着就去探他的额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拍开。
“还好，还知道拍人。”她也不气，就是揉揉手背，没辙地靠在董易怀里，“哎，算了，等你们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别憋坏了就好。”
而董易贴心地把空间留给两个沉默的人，拉着徐珊珊出去点外卖。
大概是想唤起两人的精神，徐珊珊特地选了些口味辛辣的菜。程小时嘴上道着谢，但其实依旧没能吃进去多少。
乔苓提出要陪他一起回照相馆，程小时拒绝了。
“你可以帮我选个新沙发。”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账就挂你头上了，包租婆，我可没这个钱付。”
乔苓不想辜负他活跃气氛的努力，没什么力道地捶了他一拳。
“你个二五仔。”
***
第二天探视的时候，陆光没有醒来。
程小时前一个晚上是在乔苓家睡的，说是睡，醒了之后的疲惫感并没有减轻多少。
两个人基本是卡着点进的ICU，因为里面是专人护理，他们暂时也不用担心照顾病患的问题。孟千山来检查的时候认出了程小时，寒暄了几句之后匆匆去看下一个病人。而乔苓坐在一旁看着心电图稳定变化的折线，就这么呆了一上午。
期间程小时剥了一个橙子放在陆光床头，不知道是不是想借助橙子的甜香把床上的人催醒。但最后这冒傻气的如意算盘打空，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和乔苓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陆光，这橙子可甜了。”
“你吃不到可惜了诶。”
“我没法给你留啊。”
“要吃的话就快点醒。”
他大概叽叽喳喳说了很多，但没人再来无语地骂他一句“幼稚”。
陆光面色平静地昏睡着，失血的影响没有完全过去，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苍白。程小时照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没有先前那样吓人了。
这应该，说明他在好起来，对吧？
“陆光......”
别睡啦。
快点醒来吧。
因为今天陆光的状态很稳定，程小时和乔苓的精神状态似乎也跟着稳定了下来。医生说按现在的恢复速度，快的话应该明天就能彻底脱离生命危险转病房。
这算是个好消息，程小时出医院后的神情放松不少，至少有意的插科打诨变得真诚了些。
结束探视的时间不太晚，乔苓监督程小时乖乖吃了晚点的午餐，并坚持要跟他一起回照相馆整理。
“真的不用，你是能扛还是能提，还是能修地板？”
程小时表示出了十分的抗拒，巴不得现在她就能回家。
“诶你这小没良心的，当年照相馆重开的时候不是我帮你一起翻修的啊？”
乔苓挥了挥拳头，却在半**然定住动作安静了下来。
当年照相馆翻修，陆光还是被她一句话拉上贼船的。
如果不是她——
“好了好了。”程小时拍下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先回去吧，等我整理好了，你把沙发送过来就好。”
乔苓却没打算放弃，只是一言不发地往照相馆的方向去。程小时拗也拗不过，拦也不敢拦，只能跟着她好声好气地求着。
“我求你了乔苓。”
“那里的东西一样都没收拾。”
“求求你别去了。”
“真的。”
“你真的想看到那些吗？”
乔苓猛地停下脚步，程小时来不及刹车，差点直接撞上去。
“程小时。”乔苓的语气有点陌生，“你当我什么人？”
“啊？”
“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不是，那里——”
“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乔苓听上去越来越激动，“你懂吗？我完全不记得！
“我只知道你回来的时候光光身上全是血，而我拿着刀！
“是我伤的他，但我完全没有印象——”
她的声调混乱地抖动着，最后几乎破了音，程小时能看见负罪感在一点点地压垮她。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像小时候她抱住他一样回抱她。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知道的，乔苓。”
“......这不是吗？”乔苓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来，“但这是我的身体，我的手，我拿的刀......
“这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错？”
程小时笨拙地抚着她的头发，接受她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
“程小时。”她流着泪唤他，“至少让我清楚我犯了什么错，好不好？
“你和光光都是我的亲人，你们不能把我推开。
“你们不许......你们债还没还完呢，你们一个都不许走。”她的呜咽越来越破碎，连这种曾经幼稚的玩笑也拿来当筹码。
程小时说不出话，事实上乔苓再多说一句可能他也会跟着绷不住哭出来。
他们到底也就是二十刚出头的少年。错误的代价太沉重，时间的意义又太深远。
最终两个人还是结伴回了照相馆。之前回来的时候程小时开了除去客厅以外所有房间的窗，现在已经闻不到什么血腥气。
乔苓在哭完之后反倒没有太过激的反应，只是在开了灯之后细细打量着客厅里的情景。
棕褐色的沙发上是一片已经深渗其中的血迹，现在看来到不太像是血，更像是不小心撒了的红酒渍。关于那晚的记忆还是很模糊，乔苓只记得自己在刘旻被捕的时候来找他们，之后的事就不是那么清晰了。
程小时站在天井底下前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卯足了劲将沙发往外面推。按这个胡乱的推法，底下的木地板多半会被压坏。不过这正合他的意，那片渗入地板的血迹本来也是要处理掉的。
乔苓扔掉了茶几上有些发蔫的苹果，暂时将地毯放到了原先沙发的位置，遮住下面发黑的血。
她本来想帮程小时拉一拉沙发，但到底在那片显然是挣扎形成的暗红前停下了脚步。
脑海里陆光无声无息躺在那里的样子无比清晰，几乎能让乔苓感到生理上的痛楚。
他该有多疼啊。
“来，乔苓，搭把手开个门。”
“啊，来了。”
她穿过走道跑到门前，可还没有碰到把手，门就自己开了。
没有熟悉的门铃，木板吱呀的声音不免让人头皮发麻。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面色严肃。
这个不速之客他们认识。
“肖、肖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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