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黛玉将面前浅坑填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忽而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响动。
她心下疑云顿起——这会子正是大家聚在前厅一道儿用早饭的时候,哪里还有人会跑到这儿来。
回头一看,原是贾宝玉。
他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踏在雨湿的草地上,发出些柔软的碎响。
来人色若春晓,目如秋波,蹙眉探身关切道:“这大清早的,是什么劳什子惹的妹妹不快?叫妹妹一个人坐在这儿哭?”
他又凑近瞧了瞧,瞧见浅坑里的鹅黄一角。
“妹妹这埋的是什么?”
黛玉定了定神,拈着帕子擦了眼泪。
“无事。残红一捧罢了。”
黛玉不打算同宝玉讲此“残红”非“残红”而已。说到底,里德尔一事本就不宜声张。况且,她晓得宝玉的性子——骨子里头,跟她一样是个痴儿,倘若告诉了他,宝玉心里头也免不了伤怀。总归是她自己的事,不该连带着旁的人一道伤心。
“残红?”
宝玉惊疑,抬眸打量了一番头顶的绿意盎然。
“什么残红?能留到这个时候来葬?”
“没什么,用了西洋那儿的魔法罢了,将花能存的久些。”
宝玉听罢赞叹不已:“竟然还有这样的奇效!”
但不久神情复又蔫了下了。
“可怜可惜——春光已逝,颜色凋零,花魂飞去兮——质本洁来还洁去——妹妹,这是你曾作的不是?”
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在舌尖反复咀嚼着这句自己的旧诗。
听起来还真是更可怜了呢,汤姆——你好似满身泥污地来,又满身泥污地去了。
这样想着,黛玉不禁又落了几滴泪。
“花魂花魂,飞去兮……”只听见宝玉失了魂似的对着那浅坑喃喃。
“呀!我晓得了!”
半晌,他又忽然大叫一声,“腾”地窜了起来,眨眼间跌跌撞撞跑远了。
黛玉仍是坐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倒也习惯了宝玉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并不多想便随他去了。
翌日,老太太午后命人摆了戏台子,请了姐儿们一道儿看戏。黛玉早早便到了,歪歪着身子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自顾自神游起来。
不过半刻,“踏踏”的急促足音便落进了她的耳朵。黛玉一掀眼皮,果不其然是那风风火火的宝二爷。
宝玉一进门即刻就瞧见了她,眼睛一下亮了。待请过了老太太,便颠颠地蹭了过来,挨着她坐定。
“林妹妹!”宝玉压了声音眉飞色舞地叫她。
黛玉眉心跳了两跳。
“这般火急火燎的是要做什么?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
宝玉嘻嘻地赔着笑。
“昨儿在后院里,妹妹后来怎么也不等一等我?”
“我哪里晓得你要整出什么幺蛾子?”黛玉不轻不重剜了他一眼。
“嗐!”
贾宝玉摆了摆手,倒也不在意,只是兴冲冲地继续说起来。
“我想着妹妹前些日子不是去那英格兰学什么劳什子魔法,我觉着有趣,但又找不着什么英格兰的魔法师。因而便寻了一个道家的师傅留在府里——想来也是大差不差的。”
“昨儿我跑去找他,求他把妹妹的花魂召回来。他起先是说没修成精怪的花是召不回的,但后来叫我磨得没了脾气,被我生拉硬拽去了后院。结果你猜怎么着?”
黛玉缓缓直了身子。
“怎么着?”
宝玉伸出一根指头,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在她面前晃了一圈。
“师傅在那海棠树下转了一转——”
“说这树下竟当真埋了一缕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