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朝清宫依旧灯火通明。萧刈在空荡荡的大殿上看着夜色下的王城轻声说了句：“可惜，要伤你的心了。”
一刻钟后，萧祺派人来报：犯人已伏法，正押往地牢。
殿内一只烛火摇曳不定，弄得大殿忽明忽暗，萧刈拿起剪子，“嗒”地一声，烛光平稳下来。
“告诉陈王殿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忘了把吴道子研制的那个好东西伺候上。”传话的士兵得到回复后吓得一激灵连忙退下。
相较朝清宫，此时的公主府简直是一片紧张混乱，绾心长发未束，只有两三朵簪花固定着碎发衣着单薄地站在堂上，等候消息。乔若匆匆忙忙进来在她耳边一阵低语。绾心立马披了件披风，准备拜帖入宫。纵然天漆黑一片，还没到开宫门的时辰，她入宫的路上，反常地没有一个人阻拦，甚至连拜帖都不审阅。绾心心想：好一个请君入瓮。
还没一天，她又来到了朝清宫。
站定不过片刻就有内官前来传话：“公主请回吧，王上此刻还未醒呢。”
“刑狱司的兵士们未眠，我以为王上也没睡，既如此，我可以等。”绾心走到阶下正中的位置缓缓跪下。
内官忙来劝，语气里带着哀求：“公主，请回吧，你这是何苦呢？”
“王上不见，我不起。”
内官无可奈何，摇摇头退在一边。萧刈合上了窗，去后殿点了盏小灯继续看书。可是如何能看进去书呢，她眼里的坚定、急切和在乎那么清晰地印在他心上。
夜，如此漫长，入秋的风偶尔吹过，将寒冷一丝丝渗进骨头。巡逻的人一拨拨走过，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绝对无声也绝对冰凉，廊上守夜的宫人瑟瑟发抖。绾心衣着单薄地跪了三个时辰，天蒙蒙亮时，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宫人们一下慌了手脚，喧哗着去照料绾心。去给萧刈禀报的宫人还没跑上台阶，殿门就开了。萧刈飞奔下阶，抱起绾心，急召太医入朝清宫诊治。
绾心昏睡了将近三个时辰，萧刈坐在床边陪了她三个时辰。她晕倒了，他为什么会紧张？他莫名有点生气，气自己为什么不见她，气她如此倔强。
明明正殿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她还跪，她不是傻，是聪明，是清楚地知道他在并且还醒着。她在和他对峙，坚决地对峙，她能看懂他的心，他的每一步谋算，她都明白。这些年他从一个被其他人玩弄的傀儡，逐渐磨炼成一个玩弄他人的君王，从未有人读懂过他的算计、他的心。
可是，她都懂，她什么都懂，面对她的冰雪聪明，他又那么无可奈何。萧刈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可怜她。女孩子懂的多，是因为经历的多，可惜她再懂得，也躲不过王与王之间断绝情爱的谋。
他盯着她看了好久，少了醒时的机敏谨慎多疑的她，此时敛去锋芒露出了她本来温婉的模样。她真的很美，和七夕那日的妩媚相比，别有风味。
淋过雨的头发略有潮湿，紧贴在白皙的面颊边，不尚铅华。
萧刈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开她额头的碎发，挨上她的那一刹那，萧刈感到她周身清冷的寒气慢慢绕上他的指尖，他的心一颤，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命人多烧几个炭盆过来。
他去几案前拿起奏折，翻了半天一句话没看完，就再次起身轻手轻脚地回到了绾心床边。
萧祺殿下听说这件事，暗暗叹气，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三哥这是陷进去了，以前萧刈可不会放着处理了一半的政务，在同一个地方坐着超过一刻钟。
朝清宫只清静了三个时辰，绾心一醒，宫人们又在王上的命令下开始忙碌。
绾心醒时干净利落，并未说其他多余的话更没有做多余的事，譬如道谢之类的温婉事情，自然是不可能有的了。
绾心对萧刈说：“我想见见他，他若真做了私吞边税鱼肉百姓的事情，我一定劝他伏法，若没有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公道，我只是见见他，你可以派人跟着我监视我，我只求你能让我先见见他，只是见见他，我绝对没有更多的目的。”
说罢，绾心静等着萧刈的反应，可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表情微微有一点奇怪，这些不自然转瞬即逝，绾心也没有想太多。殿里一直这样寂静了良久，终于，萧刈起身叫来一个小内官带她去地牢。
地牢里，灯火昏暗，逼仄的空间里隐隐有血腥气，脚下的干草咯吱作响，带路的内官在前面打开几个带锁的门，回回铁链的响动都能引着一些犯人爬到门边窥视。血腥气越来越重，绾心越走越害怕。
突然，前面的内官转身对她行了个礼，说：“到了。”
打开门，只见崔荇浑身是血地躺在干草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绾心跪在他身旁，地上的血渗进了她的白衣。目光所及之处，无一处完肤，鞭刑、烙刑……伤口多得她都不敢去碰他一下，她含住泪哽咽着低声唤他：“崔荇……崔荇……”
绾心唤得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崔荇始终没有反应。绾心颤抖着伸手捏住他的手腕，尽管微弱但还有脉搏，可是这脉搏时猛时沉、时速时缓，哪怕她略懂医术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脉象，可是以她的医术，她再诊不出更多的东西。
她转头厉声问那个守在门口的小内官：“他怎么了！”
小内官吓得一激灵有些迟疑地回答：“奴……奴不清楚，好像是蛊。”
绾心的心一沉：“什么蛊？中了几个时辰？有什么作用？还有解药，解药呢？快说啊！”
“据说是吴道子先生来朝国拜访时留下的绝品，一蛊一解，拖得时间越久中蛊之人所受的痛苦越多，等蛊入筋骨骨髓时，浑身要经受剔骨剜心折筋之苦，若无解药，中蛊之人必死无疑。这些都是奴听刑官说的，真假奴也不清楚，奴知道的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绾心惊讶：“吴道子的东西？”
绾心明白过来，解下了斗篷轻轻地盖在崔荇身上，取出随身携带的丹药喂给了他，她的泪止不住地下坠，一滴滴落在崔荇的脸上。
即是吴道子留下的单解蛊，那必定会同时留下解药。就吴道子的身份来看，这么独一无二的蛊，只能是作为礼物送在朝王萧刈的手里了。
绾心抬手擦了擦泪水跑出地牢，她本来打算去朝清宫见萧刈，但她没想到萧刈一直在地牢外面等着她。
明明有求于他，可当她看见那张脸的那一刹那，恨就迅速拧住了她的心，她恨他的不肯放过，恨他毁了自己最后的依靠，她曾经拥有的都已经幻灭了，再失去崔荇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是主谋，却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她偏偏不能反抗，只能顺从。她极力压制住自己，一步步走向他，做了她一直不屑，一直觉得卑微的事情，跪下抓住他的衣摆哀求他。
“我可以……我愿意做你的妾妃和亲，只求你……留他一条性命。”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因努力忍着悲伤而哽咽。她明白这话一出口，就相当于放弃了她剩余一生快乐的权利。她的人生又一次回到了宫，回到了噩梦开始的地方。
萧刈扶起她，在她耳边说：“孤可以，可你真的可以一直留在这儿吗？你向来很聪明。”
绾心的指尖刺进手掌，划破的那一瞬间，她说：“你不放心我，我当然也不放心你，只要你答应给他解药，放他一条生路，派人好好送他回惠国，我就可以任你处置，妾妃也好，奴婢也好，绝无怨言。”
萧刈用广袖捂住她滴血的伤口，不平不淡地说；“孤可以答应你，甚至可以昭告天下让你放心，可你怎么让孤放心呢？”萧刈从内侍手里的托盘上拿起一张红纸递给绾心，“不如，在崔公子离开前大婚，如何？”
绾心愣愣地许久无话，任由萧刈拿过干净的布帛缠绕在她的伤口上。
萧刈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崔荇的确无辜，但你要明白，他是因为沾连上谁，才到今天这种地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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