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成文耍过汉斯后心情大好,划开早早准备好的点评网站以及论坛,要按图索骥。
他压好鸭舌帽,背着双肩包逆流而行,斑马线延伸之处,天空也无限拥挤,堆满橘红的云。
天桥,咖啡店,书屋,卞成文扬眉,从容地去看那路上的行人。
公园的长椅上老妇人抱着她的短毛猫沉沉睡了,卞成文拾起她掉在脚边的薄毯盖回去,对着那圆溜溜的猫眼微笑。
猫耷拉两下眼皮,好像在说:行了,玩你的去。
“OK,让我看看能遇见什么有趣的人。”卞成文打开导航,步伐熟稔地像久居此地。
巴洛克式的教堂有流光溢彩的玻璃穹顶与窗格,不规则的碎片投落在梯间,带得人眉眼绮丽,素白的领下掩着的嘴唇缓慢地开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是过客。”低低重复,笑着哭地重复。
台上衣装笔挺的男人握住话筒抿唇,之后长久地沉默。
卞成文仄歪着头,点燃平日充作装饰的软烟,在烟与光中提起嘴角。
“你……“
环顾四周,那些碎片哗哗作响,青年微笑站起,一步一步走来,颤抖着,像蹑在刀尖上。
卞成文下意识伸手要去扶他 ,青年却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分外清晰地吐字:“输给你们,我,认了。”
什么? 在卞成文张口欲言时,青年张臂抱住了他,那么用力,要将人按死在怀中一般。
嘶哑的低语因为激烈的语调像是在吼,有直抵心脏的强度:“别动。”
卞成文轻易掀翻了他:“我本来就该赢。”
哪个车队的,没见过,替补?这样的开F1,刚下病床倒是真的。
“对,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自取其辱 ”青年把垂到颧骨的刘海别到耳后,“恭喜。”
莫名其妙。
“做路边鼓掌的人,感觉还行。”
“保持这个劲头,别输。”
“天之骄子 ……”
完全自顾自坐在地上絮絮地说,一副疯魔样。
卞成文不想看他,转身要走,然后裤脚被用力拽住:“你得听我说完。”
“不。”
“算我求你,我憋疯了。”
“关我什么事?”
对方一滞,随即哈哈大笑:“对,不关你事,走吧。”
“远一点,别给我追上你的机会。”
青年取出几张大额现金要递给他:“买点酒或者什么都行,算是赔礼,我向你道歉 。”
“不用。”卞成文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
“我没有精神病,只是压抑太久,”青年点点自己的脑袋,“这里一直混沌着。”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而青年选择了在沉默中变态。
青年说:“我还是和你一起走吧,腿使不上力,麻烦扶我一把,出了门口我会自己打车走。”
卞成文皱眉但还是扶住了他,就算这人发狂,卞成文也绝对有自信瞬间控制住他。
青年微笑着按住他的肩膀借力:“谢谢。”
站到教堂门口,青年眯了眯眼:“Good luck for you。”
“我喜欢你的蓝色和及时行乐。”
卞成文听出一股别样的熟悉,忽然沉默,明白了铃木继司想杀人的心情。
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卞成文在他坐进车里的一瞬间附近他的耳边:“你的耳垂很漂亮,让人非常想咬一口。”
青年点点头:“嗯,你走吧。”
卞成文:“……”另一个自己真的够讨厌。
青年忽然箍住他的脖子:“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别被什么该死的大卡车撞了。”
卞成文皮笑肉不笑:“你是刚被撞完有阴影。”
“对,不过这是半年前的事了,”青年放松手臂,“再见。”
“要赢下去,你们不赢我不甘心。”
青年用力拽住车门扣紧,在上升的车窗完全闭合前死盯住他,重复:“再见。”
卞成文终于看清他的正脸,那样的瘦削苍白,脸上唯一的血色都在眉心红的一点,仿佛是被狠狠掐下的印子。
“再见。”
这是谁啊?
“你……”
卞成文按灭烟头,像握方向盘一样有力,挺直了腰杆踩在重新沸噪的鼓点中上台:“又是你。”
男人无意识地微笑,跌跌撞撞要下去,一脚踩空应和尖锐的贝斯声。
卞成文手疾眼快控住他,手抄在男人腰上,对调酒师微微仰头:“弄点解酒东西。”
“自己弄,我这只买醉不解愁。”调酒师端出一杯深水炸弹,眼皮要掀不掀。
酒醉的男人念完诗一言不发,扶他坐下也坐得笔挺,喝水也端得稳杯子,若不是那奇异的微笑与迷离的眼神,谁都不会觉得他醉了。
乐队吉他手啧啧有声:“奇人耶,和我杯(爸)有一拼。”
还是个有文化的醉鬼,卞成文伸手晃他:“你还会念什么?”
“……”
男人微笑。
继续微笑。
卞成文无可奈何地拍拍他,拉住他一条胳膊架到肩膀上要送他去酒店。
沿途大约是酒的后劲完全上来,男人自己开始使不上力,手脚一并软掉,全挂在他身上。
一路上男人什么话都没有说,被扔上床脸朝下后一动不动,卞成文怕他闷死在枕头里替他翻面,又见一张白脸上只眉心红透。
很普通的五官,但组在一起却又有莫名的韵味,是古典的留白脸。 眉毛细长,内双,外眼角微翘,鼻头圆润,唇珠立起,下唇有点厚。脸上骨点凸起得恰到好处,使这张脸不至于肉感而偏于女性。面相看起来小,其实眼角已经有细纹了。
好安静。
卞成文想了想留了下来,防着他半夜吐提前叫客房准备了垃圾篓子,纸巾,换洗衣服,床单被套,以及一干清洁工具。
醒酒药与热水都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半夜他果然开始呕,应该是什么都没吃的缘故,只有酸水不断吐出来,生理性泪水积蓄流下,人软到呕吐物无法自控地往下巴走。
如此这般两三次,卞成文替他擦干净,喂他吃药喝水并换衣服。
手表表针走到凌晨四点,卞成文替他盖上被子打算功成身退,那只手却勾到了卞成文的腰带,不轻不重的,可以随便挣脱。
“老师。”
“我不甘心。”
“我那么作践自己了,最后输给一个意外。”
无声眼泪忽然就惊天动地,字字句句带血,琢磨骨肉。
“没有出路,真的没有,老师。”
“我的顶峰还没到就截然而止了,我……”男人忽然息声。
卞成文等他的下文,将耳朵贴过去,两片嘴唇倐的碰触了卞成文的耳屏印在脸侧,却原来是他不经意翻身成就了这亲昵。
低哑的吐息绵密迭进耳中,旖旎地说着绝望:“我宁可死,绝不二流,绝不平庸。”
赛道上,每秒一百五十次点火,每秒一百八十次心跳 ,卞成文统统游刃有余地驾驭。
而此刻卞成文开始战栗,“要是我再一次赌上一切去走另一条路,仍然是个过客,老师你不要拦我,我会安乐死,”心跳不止。
“我从一开始就疯了。”
卞成文猛地别过头,喃喃道:“这可要命。”
认真到这种地步,情杀绝对干的出来,事毕说不定还还会煮吧煮吧把对方吃下去,嚼的骨头渣子不剩。
自由发散的想象力害他也想吐上一吐。
再一次细量男人面目时,男人已然睁开了眼,目光沉静地嵌在他身上: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