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玄幻奇幻小说 > 春水
本书标签: 玄幻奇幻  系统  言情 

二 盛夭 长梦

春水

  我出车祸了,我复活了,我成了冥府临时工。

  我起床胡乱地漱口,脑袋里回想起昨天半夜站我床头的男人带我去干的那件事。

  “废柴,起来 ,干活。”

  “啊,”我艰难地从被窝里探头,“明天早上行不?”

  “想屁呢你,”被子自己一掀把我拱下床,“穿衣服,跟我走。”

  我没有裸睡习惯也不穿睡衣睡觉,以前图早上多睡几分钟,都是晚上提前就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换上身,或者长裤里套个运动短裤,一脱就上床。

  所以现在我身上就是平日出门的白衬衫牛仔裤,我把外套一套,袜子都来不及穿,蹬个拖鞋都还要被他说一段:“快点,就你这个速度,黄花菜都凉了。”

  我说:“我们去哪?”

  他握住我左手,在印记上一按,短暂的目眩中我发现我们置身于一幢两层的水泥自建房门口,我定睛一看,这不是我表姑他们的房子吗?为了省钱,他们连墙漆都没有刷,直接让抹面师傅用水泥抹的面,更不要提什么贴瓷砖。

  “我们来……”我小声说。

  “招魂。”

  “谁的?”

  “谁死了就谁,”他翻白眼,“你们不是亲戚吗?”

  我语塞,小时候看的影视剧片段里生死簿就像那升级版户口本,堪比族谱,合着真有其事呗。

  我说:“为啥?过了中阴他不就投胎了?”头七已经过了,照传说亡者应该已经返回地府去了。

  他很不耐烦地跟我解释:“正常投胎转世的活用不着咱,咱和那非正常死亡的冤魂凶煞系列才是真爱,阴间的刑警法医懂?”

  “懂。”

  我参加完我表姑大儿子刘胥的葬礼过后三天听我妈说,刘胥下葬以后他们立即带着他弟弟搬去了城里打工的地方,说是不想再待在这个伤心地。

  可是刻薄一点想,他们连头七都没有过完就急急忙忙地走,是不是因为做了什么对不起刘胥的事,不敢见他呢?

  我的新老大虽然口吻嚣张,但是他没有一上来就让我挑战人类极限,说明他还是非常体贴下属的,我如此安慰自己。

  我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我们一个月工资多少啊?”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我:“你在想屁,你没有工资。”

  我:“??!!”

  我:“好歹意思意思。”

  “好说,麻烦你死一死,你就不用跟着我了,我按十倍标准给你妈发抚恤金。”

  淦。

  我能受这委屈?我鼓起勇气想要抗争,被他一个眼刀扫回去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才能招到魂呢?”职业微笑。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檀香,手指虚虚地在在香首做个了捻的动作,并没有碰到它,它就无火自燃了,手一松,签尾往地上一戳居然扎进了水泥里。

  “手。”

  “啊?”

  “手给我。”

  “哦。”

  他的指甲在我指肚上一划,我跟动脉破了一样渗血飞快,好在只是几秒钟的事,他指头一抹我指肚,皮肤就光洁如初。而我的血液像是有意识一样全吸附在他四根手指上,以至于我的手干干净净。

  他往地上一按,血融进去,积雪化了在太阳底下晒干了似的没了。

  “今天的比较简单,我不掺和,”他抱臂说,“入梦吧。”

  “你只要告诉他他叫什么名字就能回来了。”

  “梦里有什么?我要注意什么?”我保持谨慎,事先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问清楚,当年被甲方折磨的痛属于是刻进DNA了,“他要是狂化怎么办?梦里死了会怎么样?回来了会有后遗症吗?”

  “梦里有什么鬼知道,他想要要什么就有什么,告诉他名字前不要被发现。”

  他懒洋洋地说:“香很贵,不要浪费,梦里死了也会出来,点第二根回去。”

  “我保你,不要废话,不影响现实。”

  他打个响指,我眼皮一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睁眼,想要去寻找我那早亡的表弟,但很快被一阵朔风逼得夹紧上下眼睑,只留一条缝视物,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但是没有知觉,或许是因为寒冷,也或许是因为眼前的景象。

  我仰面躺着,可以看见离我很近的地方垒了两个人堆,他们没有盔甲,被扒得精光,像南方菜市场丢在地上的那种乱七八糟的烂菜和在一起还在流着汁,他们的残肢断口也红红紫紫地往外渗液。

  我像一条做最后挣扎的死鱼挺起来,但是身上沉重的盔甲又把我压回去了,沉闷的刮擦音在朔风停顿时才有那么一点存在感,胸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翻滚着,热的,辣的,上到喉头就是紧的,涩的,我一下子没有控制住,一口血吐在了面甲上,它就冻住了,贴着我的下巴和嘴冷冰冰的。

  然后就是一阵更用力的挣动,这挣动不是由我来主导,是身体自己动了,它扬起手把面甲拿在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眼睛自己蹬得很大,把一地血腥泥泞尽收眼底。

  这不是我的身体,我想,我现在在谁身上?

  但是那种难过是一体的,因为下一刻我听见喉咙里发出了几近非人的哀嚎,是神鬼避路的愤恨。

  一边咯血一边嘶声说:“我要你百倍偿还。”

  我的思维有片刻凝滞,然后一连串的不属于我的记忆冲进来,这是一个不存在的虚构朝代,叫胥朝,实行类似周朝的分封制,这具身体是胥王五子,封国涿,称涿伯。

  涿国与麓国都是同姓封国,两位国君是亲兄弟,而就在三个月前,他们开始进行一场惨烈的内战,胥王选择了麓候,命令其它诸侯国协同镇压涿伯军队。

  涿伯败退郸城,麓侯军队穷追不舍,然后杀光了除涿伯以外军队的所有人撤退。

  他向前走,原本是房屋的地方一片火光,劫后余生的百姓在废墟里寻找亲人 ,看到一截断手时惊声尖叫,胡乱地扒拉起泥砖木椽,全是血,全是泪。

  刘胥在哪里?我想,就是我附着的这个人吗,我好像从他醒来就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了,所以张口说名字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但是感官是同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干燥脱皮的嘴唇,向着火光穿墙而过,没有任何阻塞感,我在第二面墙上看见了一面铜镜,铜镜里的人还很年轻,十几岁的模样,看了一会,铜镜里的人忽然闭上了眼睛,一只手伸出来把镜子前的涿伯拉了进去。

  站在一个很破旧的驿站里和另一个人说话。

  “给潍候送信。”

  “是。”跪着的人一叩到地,起身作揖告退。

  然后是一片荒原,马蹄在积水的泥坑里踏过,水花四溅,旁边戴斗笠的男人勒住缰绳看着地图说:“国君,离潍国兀城还有三十里。”

  “好。”于是啃点干粮,在前面出现的树林里休息。酒囊里装的是清水,晒干的纯小米饼子硬得牙疼,冷水慢慢在嘴里温了,泡软了才一点点咽下去。

  头上的月亮看起来那么亮,他卸了压在马匹上的干草,让它也好好休息。

  在升起的火堆旁侧卧着,眼睛阖上,好像是做了一场关于过去的梦。

  梦中梦里,端庄的女人摸着头说话:“你是未来的大王,你要发奋图强,才能配得上这个位置。”

  “是,母亲。”

  “母亲,为什么是弟弟呢?”

  去封地的前一晚,是充满失望的声音:“我死了,他一样可以继位。”

  “我活不长的。”因为他有心疾,在他弟弟出生那一年发作的,严重起来随时都会死。

  于是干脆剥夺继承权。

  “听话。”

  “好。”

  这是第一次背叛,大人总是在哄骗孩子,然后画一个大大的有关未来的饼,说你要努力,努力才能得到它,但是他们往往不会告诉孩子们,这是有很大的事与愿违的可能性的。

  他成为一个国君时只有十二岁,面对纷争往往只能忍气吞声,他的兄长麓候借驱逐南戎开疆拓土为名,趁机侵占了他封国边境的一块土地,上报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

  勿伤和气,赐宝马布帛各百匹以示安抚。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每年朝见说些客气话,说注意身体,对纳贡的数额宽容,也不关注他能拿出什么政绩。

  匆匆地来也匆匆地走。

  官道边杂草都被修理干净,但还是有野花星星点点地在稍远的地方开,小小的灰色蝴蝶飞过去伏在上面,下了马去看,结果一靠近就又张开翅膀要走,情急之下伸手一抓,却压烂了它的身体,折了触角,奄奄一息躺在掌心。

  泪水蓄满了眼眶,终于不堪重负落下来。

  “我不想的……”

  “我真的不想的……”

  内战的发起还是因为那块土地,麓候得到它以后还想要更多,更多土地意味着更多的人口更多的赋税力役,和更多的军队。

  一块一块,一次一次。

  当妥协没有用,只换来变本加厉,那就只有磨好尖刀,去迎接家门口的豺狼。

  可惜他不是一个好的将才,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谋士辅佐,赔上所有身家也无济于事。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写求援信一边掉眼泪,“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向潍借兵攻麓,这就是他的计划。

  在逼仄的室内含着眼泪落完最后一笔,侧目一看,还是镜子,里面那张悲伤的脸让我也想起一些绝望的事。

  无能为力而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我想,他人即地狱。

  那封信的结局我大概猜的到,按照套路,它一定会泄露,然后拿来做文章。

  好人不一定有好运气和好下场。

  不过这是梦,不好说它会不会符合逻辑,比如两个国君打了那么久胥王才有反应。

  这一次被拉入镜子又出来,去看镜中人时,他的面容更加成熟了一些,地上散乱着丝帛竹简,他也披着头发,慢慢地踱步,一个宫仆打扮的人走进来对他说:“国君请涿伯阅军。”

  “好。”

  于是整好衣冠穿上盔甲,往城墙上去。

  一步一步,天光大亮。

  骑着高头大马上了官道,铁蹄把在路中新生的杂草踏平了,行至一半,却不是去麓国的路。

  回马去看,全是冷漠而陌生的面孔。

  舌根有苦味。

  这漫长的押送呵,一月有余,又沉沉地下着些斜风雨,很扰人,投过面甲那两个空洞看到的天空灰布一样铺陈着,雨云像是怎么都抚不平的褶皱,漏了,破了,才有一点残忍的畅快。

  巍峨的城渐次打开它的防护,护城河上垂下吊桥,犬齿的错钉张开,厚的,重的铸铜包门也拉了开,呼呼地灌风,它是一只饕餮,等待着食物进入它的腹中。

  近前来,近前来,再近一些。

  被前来接应的兵士按倒在地,吃进一嘴泥水,有腐烂的味道,蹄声便在呵骂中消失。

  没收了盔甲便丢进地牢的老鼠堆里。

  挑一个良辰吉日,磨了刀,提了人,卸了衣,朝着地深深拜下去。

  那就吃了断头饭,披发赤脚垂了头。

  不知怎的,我的“灵魂”从他的躯壳里飘了出来。

  我看着带了枷的手,它还是长的,骨节分明的,只是指甲里有血痂,是挣扎时撕裂了甲盖,我听见他说:“好疼。”

  血花的弧线随着甩刀抛溅在木板,地上,台下,人的面目,我飘在空中的“灵魂”。

  一声很空灵的鸟鸣,却穿云裂空,灿烂的尾羽从天而降落在他身体上时,那些台下的面目都模糊,血液开始回流,分离的躯体也合二为一,原地只剩一个婴儿,他在哇哇啼哭。

  我透明的躯壳也一点点变得坚实,于是我去抱起了他,这是第二次的背叛,因为已经长大,除了刺痛落寞,也去理解,那是一种超脱的,在人类道德同理里达成的高尚。

  

  

  

  我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熨帖的燕尾服包裹住了身体,四壁贴着印有繁复花纹的墙纸,而怀里的婴儿也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抓着我的手,没什么表情地说:“他们今天也不回来吗?”

  我说:“也许。”

  “真冷清啊,”他看着富丽堂皇的屋内自言自语,“总是只有我一个。”

  我说:“今天我陪着你。”

  “嗯,管家你在,抱抱我吧。”他闭上眼睛,似乎是很累的模样。

  我蹲下来抱住了他,过了很久他说:“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好。”

  我又重新牵起他的手,朝外面走去,这真的是很大的房子,连一条走廊都那么曲折,走到我觉得冷时我们的面前终于出现了电梯。

  电梯里靠着一只很大的泰迪熊,它的眼珠可以弹射出来:“嘿,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是要去做什么呢?”

  “去游乐园。”

  “那来我这吧,我有一个很大的游乐场”它用不分指的手掌按了凭空出现的五十八这个数字,继续用带着奇怪口音的翻译腔说话,“你们一定会喜欢的,我保证。”

  电梯极速下降,快到在现实我会以为缆绳断了的程度,我一瞬间紧紧抱住那个男孩,护住了他的头。

  泰迪熊说:“不要紧张,我的朋友们。”

  它很快就说:“到了。”

  我慢慢地松开了男孩,抬头去望,看见了一片巨大草场,它的边际以及远方充斥着奇怪的生物在活动,硬要形容这个地方只能这么说,它混合了孩子们童年能见到的所有奇幻元素,我的视线在这里变得非常广阔,换到现实应该有上千米,远远超过人类极限的清晰。

  我的童年其实过得也不怎么样 ,也有过类似的梦,不过想象力极其匮乏的我在梦里最精彩的项目是小丑在旋转木马上表演杂技,三只小球丢啊丢,然后被巨大化的一只脚踩扁了:我爸喊我起床,掀了我被子,用拖鞋打我。

  我看了一眼男孩,越发觉得他就是刘胥,于是叫了一声:“刘胥?”

  “嗯。”他应了我。

  但是梦境里并没有产生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

  男孩说话:“你想玩吗?”

  他那么平静:“我很想,你想不想。”

  我说:“我想,而且我答应你了。”

  “真的?”他似乎很惊讶,我重复,“嗯,我想。”

  “好啊,”他招手,“这里。”

  一只圆滚滚的Q版长颈鹿形象的生物从天边飘过来,它就像气球一样在肚皮正中垂下了一根绳子,他拉住它,泰迪熊滑稽地在背后鞠躬:“玩得高兴。”

  我和他都坐上它的背,面对而坐,长颈鹿热气球一样飞高,他仰头望着我的眼睛饶有兴味地问:“你怎么来的?”

  “你也死了吗?”

  他又问一遍:“你也死了吗?”

  我寻思着我是应该是说完了名字他才发现我是外来者的,应该不会有危险的,思索一会说:“我没有死。”

  他好像会读心:“不是,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你了。”

  我一悚,这他妈……没事没事,梦里死了大不了回去现实。

  “你好像很意外?”长颈鹿载着我们越飞越高,在伸手可以摸到云的高度停下了,它们有绮丽且不停变幻的颜色,“我从小做梦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我会锻炼自己去控制梦的内容,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可以随便加设定。”

  “这一次在梦的范围内,我全知全能。”

  他笑得开心,我看得牙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发出一阵非常畅快的笑声,“耶,头一次看别人吃瘪啊。”

  “陪我玩一会好吧,很快放你回去。嗯?”他盘腿,身子前倾,和他生前那张遗照上是一模一样的笑容。

  我说:“好。”

  

  

  

  一阵头疼,我弓起身子,听到一声不满的“啧。”

  “这么快就被踢出来了?”

  他又抽了一根香,我赶紧揪住我这新老大的裤脚:“别,先别急。”

  “怎么?”

  “刘胥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一开始就发现我了。”

  “嗯哼,so,”他说。

  我虚心请教:“这你经验肯定比我丰富,你觉得呢?”

  “滚回去啊。”

  “这香那么贵,这么好的货,你不想出来谁都没办法踢你。”

  “我总不能陪着他困到死吧。”

  “你是真就什么都不知道?”他皱眉 ,“绝了门了,老马真是干这个的,天天见的给我找不痛快。”

  我该知道什么啊?谁很痛快一样,本来就莫名其妙。

  我忽然就非常生气,就是很不爽,我的脾气正常情况下很好,但是好像受了梦的影响,心里一阵恶心,差点就控制不了自己情绪。

  你挤颜料废管一样扣扣搜搜地讲话又他妈拽得一批,搁我以前认识的暴脾气舍友早上来一个大耳刮子……

  我坐起身来去看他,他弯腰伸手就弹了我一个脑瓜崩:“什么眼神?废物点心想打我?想屁呢你。”

  “只教一次,”他直起腰,左手掐在自己胯骨上,光滑的红色指甲油涂层让他的甲面有些许反光,“死后入梦一般都是有执念未了,解决方式是在梦里满足梦主的执念或者直接杀了梦主,执念大部分时候不会直接展示在你面前,要自己找。”

  “刘胥的执念非常非常简单,”他忽然说,“我真是八百年没见过这种人了。”

  他又“啧”了一声:“放你进去陪玩怎么也做不好?”

  “……”

  “你知道他的执念还让我进去?”

  他翻白眼,“不可以吗,你反正又不会少块肉,”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他的执念是什么?”

  “略~”他吐舌头,第二根香又插下去了。

  

  

  

  “你又回来了,”我一睁眼,刘胥躺在一把藤椅上摇着蒲扇,头顶上是葡萄架子,阳光细碎地漏在他仰起的面庞上,远方的背景是很多阴房,拿来晒葡萄干的,“是喜欢我的梦吗?”

  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额,我要问一个有点冒犯的问题。”

  “问吧,”他还是那样温和,简直和我已经去世的奶奶一样包容,“我没有什么禁忌的。”

  “为什么不愿意转世投胎呢?”

  “啊,这个,”他笑眯眯地,“是意外。”

  “我本来头七回来想看看我弟弟,然后他们都不见了,”刘胥似乎是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牛头马面两位非常不满没有准备贡品,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我原路返回地府。”

  “可是我真的很想见一见我弟弟,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困在这里,动不了了。”

  刘胥的弟弟和他相差十五岁,也就是去年刚刚出生,他当时渐冻症晚期,随时有可能死,刘胥也没有什么好的运气和死神玩持久战,他今年十六岁就……背后的故事细想一下……我只觉得冷。

  他由着全知全能对我的想法一清二楚,看我一眼哈哈一笑,非常开明地表示:“没什么,养儿防老嘛,理解。”

  “你在现实里认识我吗?你是哪位啊?”他还是很活泼的样子,我却觉得心酸,“我参加了你的葬礼,我们之前没有见过,按辈分来说我是你表姐。”

  “哦,表姐好。”

  他说:“不要为我难过,你是来送我转世投胎的吗?”

  “我也不喜欢原地打圈圈。”

  “既然你知道自己在做梦,也愿意去转世,”我有点打破别人美好而产生的难以抑制地的愧疚感,“为什么不让自己醒过来。”

  “哦,因为梦里有很多我想去的地方,现实要去花的时间太长了,”他摇动蒲扇,“差不多十天吧,我应该能逛完,能等一等我吗?”

  他闭上眼睛,忽然就睡着了。

  我也只好静静看着,一个人死后进地府评功业论是非,六道轮回,或许下一世就不是人了,无法享受这单纯的喜悦,所以才依依不舍。

  我……要是真的死了,也会这样吧,我放不下我妈。

  我对这个表弟其实知之甚少,所有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我妈和那场葬礼。

  我妈说,在生病前他是学校成绩最好的孩子,脾气很好,小小年纪就有点温文儒雅的味道,可他的成长环境其实很恶劣,他父母感情不好,教育手段也很粗暴,对他处处管制,除了读书,不允许他有任何爱好。

  又说,因为他的病,他家里每年要支出十万多的费用甚至更多,他父母更加频繁地吵架,都想离婚把这个包袱甩给对方。

  刘胥应该很绝望,渐冻症本来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他还那么年轻,而他的父母打算放弃他。

  我忽然就明白第一个梦在说什么了。

  何其残忍。

  真是要疯了。

  我进到刘胥第四个“梦”里时只有这种想法,怎么会这样啊,太残酷了。

  我不该说那话的。

  第三个梦里他醒来时,我说:“你恨吗?”

  他揉了揉鼻子含糊不清地说:“也许吧。”

  “你听过我家里的事吗?”

  刘胥摇啊摇,说:“我其实还蛮寂寞的,愿意看看我的故事吗,也许会失真。”

  “我觉得你不会喜欢。”他又说,但是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特别特别乏味。”

  “生活本来就很无聊,”我说,“我也是一个乏味的人。”

  “可我喜欢看别人的故事。”

  “好哦,觉得无聊就叫一叫我,我随时停下。”

  我们就像围观剧组现场一样,只不过没有摄像头和导演在。

  首先是一个惨白惨白的房间,女人躺在床上抱着小孩看床头的男人,满眼欢喜。

  男人说:“你可真争气,第一个生的就是大胖小子。”

  女人哼了一声:“该给我补酒了吧?你要是不和我领证,我就带着他走。”

  “补,出了月子就补。”

  是带着血腥气的那种烂俗,真切地发生在生活里。

  刘胥说:“我想了一下当时画面大概就是这样,我妈给我另一个表姐洗脑的时候就这么说,你不要怕,只要生了儿子,男人绝对不会不要你,我当年也是先上车后补票的,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我觉得很荒唐,”刘胥说,“我听我奶奶说我妈是贪我爸的城市户口,不想回去种地。”

  “她不幸福,而且一点都不聪明。”刘胥说。

  第二幕是一个小孩子坐在地上,不远处男人在打麻将,一阵一阵地吼,好像是输了钱不甘心,女人急匆匆提着菜过来扶起小孩:“打打打,赌赌赌,囝囝丢了你就开心!”

  “囝囝,回家,地上脏,”女人嫌恶地看了男人一眼,给小孩子拍干净身上的灰,“不要学你不争气的老子,我们要读书,以后过好日子哩。”

  “她从那时候就开始逼我读书,”刘胥说,“她把过好日子的希望从我爸寄托到我身上。”

  第四幕这样熟悉。

  “噫,你以后不要和他玩,他没出息的。”女人在逼仄的房间里打扫卫生,一边不停地絮絮叨叨。

  “你不可以放松,全校第三名什么都不算,一天到晚出去玩玩玩,弄得脏死了,踢什么球哦。”

  “好。”

  “看什么电视,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

  “那就练字啊,你老师说你最近写的字好潦草,应付谁啊,读书是为了我吗?为了你自己。”

  “养你这么大,怎么就一点事不懂……”

  “打工累死累活就挣那么点……”

  刘胥说:“我很累,但是我不敢说。”

  “越长大怎么越哑巴,我惹你了,摆什么脸色,你是我养大的就得听我的。”

  “看什么书?不要看小说,没有用,多看看作文书,”

  “课外阅读规定的任务,是名著。”

  “名著?老师说的?你不要撒谎。”

  “没有。”

  “妈,我想买鞋。”翻过一页书。

  “前几天商场那双。”

  “什么呀,哎呀,贵死了!”

  “不要攀比,你看看人家是什么家庭,我们是什么家庭,你爸爸没本事,房子首付都搞不出。”

  “天天乱花钱像什么样子,你是不是作文得奖了有钱了?给我。”

  “多少?”她瞪眼睛,“听话。”

  “嗯 。”

  “我只是想要一双两百块的鞋子,钱是我自己出,我写的作文在市里获了一等奖,”刘胥说,“奖励了五百块和两本名著。”

  “她没收去买菜了,我期待那双鞋好几个月。”

  “这是四年级,我十一岁。”

  第五幕,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渣滓,女人在尖叫:“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才不会离婚!”

  “囝囝是我的,我的!”

  刘胥冷静的声音补充进来:“我爸出轨,想带我走。”

  男人劈脸给了女人一巴掌,女人就和他撕扯起来,被重重一拳打在肚子上,嘴巴开始流血,咔哒一声门开了,小小的刘胥站在门口哭,无声的,压抑着的,不会影响他说话的那种:“爸,会死人的,不要再打了。”

  “我放学回来就这样。”在我身边这个刘胥说。

  “他们一直吵架,直到发现我生病。”

  “真的,没完没了,”刘胥冷静极了,“劝架会被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不要乱管大人。”

  “不劝架我妈会一直问我是不是很想他们离婚,说我没有良心。”

  “我也不能在同学家待着,她觉得我这样是烦她,骂我怎么不去死,我是她的拖累。”

  “可明明是她一厢情愿要我来这世上。”

  第六幕,小刘胥在教室坐着捶着自己的腿,在太阳光里对对面的男孩子说:“我会死哦,眼睁睁看着自己死那种。”

  男孩子眼圈很红,抱住他哭:“刘胥,你不要死,我分一半寿命给你。”

  “不要,”小刘胥比同龄人看起来小很多,笑起来更显幼态,“我把我的给你,你还要陪你弟弟玩好久。”

  “我好想要弟弟哦。”刘胥轻轻说,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这一刻异口同声。

  第七幕,长大一点的刘胥瘫在床上,我记忆的表姑形象出现了,皮肤干涩发黄,手指粗糙难看,穿过时衣服,总是拉着脸,她端着个托盘进了门。

  我和刘胥站在房间里,看她给那个刘胥喂饭,她什么话都不说,就在这压抑着氛围里,床上的人开口了:“妈,让我去死。”

  “家里没有负担,你也不用和我爸凑活着过。”

  “你不许说这种话!”她拔高声音 ,但是掩饰不了眼中的闪烁,“晦气。”

  站着的刘胥说:“明明很动心,却害怕别人说小话,多矛盾?我妈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只是运气不好,特别要面子。”

  “干嘛去为难自己做一件成功率很小的事呢?”

  “我知道她要一个台阶。”

  刘胥望进我的眼睛:“所以我发火了,我骂她,你不要再装了,你巴不得我快点死。”

  “她也骂我,说我怎么变成这样,她对我很失望。”

  “然后他们又开始闹离婚。”熄灭的灰堆上又浇一盆冰水,凉得透透的。

  “我奶奶不忍心,一直劝和,于是我又苟活了两年,”

  刘胥没有急着把第八幕投出来,只是说:“表姐,你要嫁一个喜欢的人,不要凑活着过日。”

  “对你动手就一定要离婚,不要急着生孩子,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可以的话,其实单身也不错。”

  我叹了口气,是啊,害人害己,简直恐婚。

  第八幕还是这个房间,肌肉萎缩的刘胥躺在一片昏暗里,我身边的刘胥打了响指,一团光亮堂了整个布景,他把地上跌落的被子捡起给床上的人掖好,语气平淡:“我感冒,死了。”

  渐冻症晚期根本难以运动,像一块沙漠里枯木一样扎在那脆弱地风化,更不要说踢被子这种事,我胸口又郁了气,刘胥却无所谓地笑笑:“活着也煎熬啊。”

  刘胥说:“我只是很可怜我弟弟,他不知道会不会重复我的人生。”

  在一地鸡毛里忍受,不断地被否定,用道德和同理心的枷锁去折磨。

  这是我无法想象的窒息,刘胥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他对他所罹受的苦难此刻不屑一顾,我可以看见他是真的开心,刘胥眨巴眨巴眼睛:“多读名著是真的有用哦,虽然我也看了不少杂书。”

  因为有所准备,所以平和接受,是这样吗?

  我难以忍受地说:“刘胥,把我踢出去。”

  刘胥说:“好哦。”

  

  

  

  我再一次攥紧了我新老大的裤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刘胥离开原地。”

  “没有。”

  “把他弟弟拉进梦里呢?”

  “太小的小孩阳气不够,回魂容易出问题。”

  “那要怎么样?嗯?”我有点狂躁了,声音拔高,“你说来招魂,半个屁都放不出来。”

  “我说了,让你陪玩。”他冷冰冰的回复。

  我真是鬼火冒,打扮得奇形怪状又从一开始就傲慢无礼……我瞪着他,他却忽然拉了我一把,在我左手印记上一按:“菜鸡,你真的很菜唉,居然被戾气影响了。”

  被他接触的地方洇开一片凉意,他说:“有同理心是好事,但是我要告诉你,人的天性注定了大多数人不会对陌生人展现出自己罪恶的一面,再善良的人也会有阴暗想法。”

   “越是云淡风轻,说不定越是磨刀霍霍。”

  “刘胥的等级评定是厉鬼,”他说,“我们只负责冤魂凶煞。”

  

上一章 一 盛夭 楔子 春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