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铺

(十八)茶点

明雍书院的膳堂对学生开放，我少时和母亲学了些手艺，做出来的点心也算美味。闲暇时往往扎进膳堂，自己为自己做些吃食。

离开南塘已久，明雍又少有南塘风味，只能靠着自力更生，给自己带回些南塘的记忆来。

白蕊儿是时常与我一道的，她也喜欢摆弄些茶点。我二人在明雍搭了个小摊，时不时卖些手工制作的茶点，不图挣钱，单是图个乐子。

出乎意料的是，书院中人都挺喜欢我们卖的茶点，每每经过总要带上十来份回去。

那日我紧赶慢赶做好了百份定胜糕，又添了些西湖龙井茶。坐在摊子后捧了本书，好不自在。身旁白蕊儿昏昏欲睡，马尾辫一垂一垂。我余光瞥见她的模样，可爱得紧，不由伸手去拽了拽小姑娘的辫子。

白蕊儿倏然惊醒，迷蒙的眸子登时清明。她后知后觉是我在捣乱，瞪了我一眼，提起裙子跑了。

“这茶点……”我高声唤她，得来一句含嗔带怒的“你自己坐会儿”。我无法，又捧回我的书读。

来往同砚皆要驻足，摊子渐渐热闹起来。我忙前忙后忙了半晌，好容易得了空，倚在靠背上抽了把折扇给自个儿扇风。远远望见转角出现熟悉的身影，正一步步往这边走来。

墨袍上的金纹在炽日下似有光华，他整个人沐在了光下。

来人正是宣师兄。

宸王殿下在书院中从不端亲王的架子，然而皇家礼仪与教养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

我幸而与他熟识，知道这冷淡皮囊下，是怎样一把潇潇君子骨。

我一面摇着折扇，一面远望着那沐着金光的少年。一时间竟看愣了眼。总说宸王殿下是“活玉玺”，尽管此名来源于他出神入化的行兵阵法，此刻我却更觉得，是因为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直到宣望钧在我摊前站定，我才悠悠回神。一定睛便对上了宣师兄古井无波的眸子。

宣师兄的眼眸是极耀眼的金色，不带情绪时，这双眼总给人凌厉之感，或许这也是旁人总难亲近他的原因。但当这双眼睛专一注视着某个人时，又会给人被深爱着的错觉。

现在，这双漂亮的眸子总算漾出些波澜，浅浅染上笑意，像极了仲春的晴日。

“师兄……”我慌忙开口，为自己近乎无礼的怠慢有些自责。不料宣望钧只是微微颔首，随后目光投向摊上用薄膜覆盖的糕点。

雪球从一旁窜出来，直跳进我怀中。我只好一面挠着小东西的下巴安抚它，一面向宣望钧解释，“天热多虫，用薄膜覆盖能防着些。”

宣望钧似是知晓的，眼中丝毫没有讶异。他唇角稍稍勾起，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笑。

“那个人也这般跟我说过。”他道。

我能感受到师兄的转变，从一开始的眉间萦着忧色，到近乎是碰见那人的物什就会隐怒，再到现在释然地可以笑着提起从前。

我想，他能渐渐走出过去，也算是想通了罢。

我一时欣喜起来，掀开一角薄膜，端出盘定胜糕示意宣望钧，身旁白蕊儿的座正空着，“师兄，可要和我一道尝些茶点？”

“权当是下午茶了。”见宣师兄仍犹疑，我忙添上句话，期待着他的回应。

“也好。”宣望钧道，旋身一撩衣摆，便在我身边坐下。我忙呈去糕点，素日里听说宣师兄最喜爱定胜糕。

意料之中，宣望钧一手挽起宽大的衣袖，一手捻了块糕点送到嘴边，小小咬下一口。

我紧张地等了半天，终于等来师兄的评价，“师妹手艺很好。”我听他这般说。

“宸王殿下的赞赏我可当不起。”我笑眯眯道，语气里尽是调侃。不料宣望钧却认了真，一字一句道：“在书院中，师妹不必唤我宸王——师妹的手艺确是极好的，也当得起这‘好’字。”

我见少年蹙起眉，整个人逆着光，那阳光却是为他镶了层金道。我恍惚间又想起曾经与他一道救那些女孩儿的时候，舞着剑的少年恍若神祇，一颦一笑都是悲悯众生。

宣望钧细细品完了一块糕点，眉目舒展开来、捎了喜色。我为他斟了杯西湖龙井，却后知后觉想起宣师兄只吃甜食，这龙井又苦又涩，尽管喝完唇齿留香，却不是他会喜欢的口味。

正纠结着，宣望钧忽的端过桌上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我一怔，忙去探他神情。少年仍神色淡淡，面上看不出喜怒。我小心问道：“师兄不是惯来喝甜茶吗？这西湖龙井，可还合口味？”

宣望钧摇了摇头，我心头霎时涌起一股失落。而他竟又喝了一口，而后勾起个极浅的笑来，“这是你做的——倒还不错。”

我闻言一怔，面上覆上一层红晕，我只觉脸在发烫。怀中一空，雪球跃了出去。

我忙想去追，而衣袖被人抓住。宣望钧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必管它，一会儿自会回来。”

“若是不回……”我迟疑道。

“那便要麻烦师妹，与我一同去寻了。”宣望钧笑道。

这是我少有地见到他笑，分明是少年最好的时光，这人却整天板着个脸，不辨喜怒。如今一笑，便胜过春日的暖阳，像是山涧无声的清泉，一瞬间淌入人心间，润物而寂声。

一碟定胜糕很快用完，师兄面前的茶盏也见了底。眼见宣望钧并没有再续的意思，我识趣地止了动作，等待他的下文。

“我要请芝阶舍的同砚一同品茶，”他道，“师妹替我全包起来吧。”

我一惊，心里如明镜似的，却一时不知是感动多些还是惊喜多些。我忙寻包裹，一份一份仔细地打包糕点。午后炎热，随着动作我额上也蒸了一层薄汗，已而阵阵凉风拂来，我诧异地循着风来的方向——瞧见了纡尊降贵替我摇扇的宸王殿下。

“殿、殿下。”这不合礼制。

“同砚间互助罢了。”宣望钧淡淡道，“不必多心。”

我红着脸享受着宸王殿下的“互助”，打包的动作更麻利些，没一会儿便打包好了百份糕点，顺带赠送了宸王殿下一盅西湖龙井。

“多谢。”宣望钧爽快地付了银钱，“不时便会有同砚来取，你可在阴凉处稍等片刻。”

“下次我做些甜茶，师兄可要尝尝？”我忽问。

“自是好的。”宣望钧道。金色的眸子和着阳光，颜色更浅，却浮上了温柔的意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