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没有站上跳台了。
虽然他是滑雪队的随队教练，但他却从来没有站上过跳台……也怪不得有队员对他不服气。
恍恍惚惚，他的思绪飘回了上一次和“滑雪”这两个亲切又陌生的字扯上关系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
他感觉自己的腿断了。
睁开眼，他却被积雪的反光晃了个正着，不得不眯起了眼。
他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什么小动物，身后传来枯叶被踩碎时悉悉率率的细小动静。他警觉地回头，除了还在轻轻晃动的几蓬野草，什么也没看见。
……是错觉？
不，他可以肯定刚才有什么东西在哪里……或许是什么小动物，现在已经因为受惊跑走了。
但这不是他放松警惕的理由……他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也不知道这山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比如熊或者蛇……
他得想办法让自己脱离险境。
他皱起了眉，努力地撑起了上半身。这样可以让他拥有一个更高的视角，同时……也能让他不再压着自己那条倒霉的腿。
山中的女孩那个……你……还好吗？
他急忙转身，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低着头的女孩，瘦瘦小小的，感觉最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此时，她正局促不安地摆弄着衣摆。
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警惕地试图后退，却忽略了客观条件，猝不及防之下被挪动的腿传来一阵刺痛。
山中的女孩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我帮忙吗？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谢谢。
反正现在靠他自己，别说下山去找其他人，他连给自己找个适合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麻烦你……帮我下山去找个医护人员。
第一次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下向他人寻求帮助，求助的对象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他感到一点莫名的窘迫。
然而那个女孩却并没有离开，踌躇片刻，她小声说:
山中的女孩我不知道怎么下山……
不知道怎么下山？
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看来是这附近不知道哪个村里的小孩……但她的父母呢？连怎么下山都不知道，长大后怎么办……
山中的女孩阿爸不让我下山去。
山中的女孩他说山外都是坏人，会把偷偷溜出去的小孩子抓走……
是这样的吗……
他暂时不想掺和小女孩的家事，费力地把自己挪到一块石头边靠着，想了想，对小女孩说: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你如果不知道下山的路……能帮我找个人来吗？我需要有人帮我下山。
小女孩愣愣地想了一会儿，一猫腰，不知道是钻到哪里去了。
……
他们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种情形……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差点以为那个女孩没能理解他的意思，把他丢在原地走了，直到从树林里又走出了两个村民才消除了误会。
后来他们还见过几面，连最不爱交际的村民也知道了村里来了一个看望救命恩人的愣小子。不知道是从哪看来的理论，他记得最深的，确乎是他们的初遇，以及，离别……
山中的女孩你……要走了吗？
她郁郁不乐地踢飞了几片枯叶。他们在山间漫步的时候，她显得比在村民们的注视下活泼很多。
他点头，虽然感受到了女孩的不满，但这一次他必须得走了。
那场意外让他找到了面前这个小小的知己。她不爱说话，但在他向她讲起山外的世界，川流不息的车流，明亮的电灯，耸入云天的大楼……这些时候，她总是低着头，任由长发遮住她精致的脸庞，仿佛在那一刻，她的灵魂走出了大山，去了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山外的世界。
他不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每次聚会，不管与会人是熟悉还是陌生，他总是静静地坐在角落，冷眼看着他们或放声大笑或窃窃私语，假装喝醉来挡下前来攀谈的人……但和她交流是另一回事。她不说话，但在她面前，那些他早已经熟悉的一切像是汩汩的泉水从他心底流出，自然而然地浸润她的心灵。
她是真诚的——这是他反复寻找后，得出的原因。她全心全意地向往着那个世界，而不是嘲讽他笨拙的言辞、激动时变形的动作，更不会试图去寻找话外之音……
他很喜欢待在这个宁静的小村。但他必须得离开了——他不能割舍他生命中同样重要的另一部分。滑雪是他的生命。他必须飞回京都，去那里尝试治好他的腿。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我很快会回来的。
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他保证道——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了。
等等，他似乎还可以做一件事……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这个，给你。
小女孩惊喜地抬头，那双湛蓝的眸子盯住了他手里握着的一张学生卡。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我知道你想上学。
他开始解释这件礼物的来历。不知为什么，他稍微有些尴尬。来不及细想，只稍稍定了定神，他解释道: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我托我在学校的朋友，让他帮着做的——虽然并没有真正的作用，但我保证它和其他学生卡长得一模一样。
他已经尽力了，连卡上的塑料膜都没忘掉，还是他亲手封上的口呢。
山中的女孩谢谢……
女孩双手紧紧握住学生卡，珍而重之地把它捂在心口。
山中的女孩我一定会保管好的!
他点头，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却没人开口。大概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又转过一个弯，他心里明白他们即将分离:女孩的父亲依然不允许她离开这座山，哪怕他已经劝了好几年也一样。
山中的女孩你……快去吧。
她低着头。他微笑着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慢慢地向山下走去。他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不妨碍行走，只是如果不做手术，他将再也无法站上跳台——在半空中，动作的变形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将要迈出去了……身后，突然响起她的声音:
山中的女孩你等一下……
她低着头，跑上前，把一条皱巴巴的围巾塞到他手里。
山中的女孩下大雪了……在外面的人，他们会冷吧？
他怔了怔，接着围巾，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是对这份心意的亵渎。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你……不要再跟别人说这种话。
他脱口而出，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或许是觉得这种话太过轻盈，太过真诚，本来是不该出现在这人间的……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这样的话，让人家听了去，要说你矫情的。
女孩不解地歪了歪头，没有深究他话里的意味——这让他暗暗松了口气。
山中的女孩那好吧……以后这样的话，我只说给风儿听，树儿听。
他轻轻点了点头。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我下山了，你多珍重。
下次回来的时候，我教你滑雪吧。他想着，走出了山。
……
他披着满身风霜进了山。
京都的医生为他检查后，满怀歉意地告诉他，过得太久，他的骨头已经重新长在了一起，现在不宜再治了。
他以后不能再滑雪了——或许是早有预料，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没有漾起哪怕一丝涟漪。
迷茫了一些时日，托老同学的关系，他找了一份在一所高中当滑雪教练的职责。虽然他已经不能再滑雪，但凭他丰富的经验，指导一些高中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这样，又忙碌了一些时日，他渐渐地忘却了那些遗憾，投入了充实的新生活。
那个年轻气盛的他和那个小村仿佛成了幻影，如泡沫般消逝……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段往事，直到有一天，他又见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还像初见时一样。只是那双眸子变成了黑色，或许是戴了美瞳吧。
突如其来的惊喜击中了他:她出了那座大山？她的父亲同意了吗？
仔细询问后，他才发现是自己闹出了乌龙:这是他同事的女儿，没到上高中的年龄，只是随父亲来看看。
虽然知道这不是她……但已经被唤醒的记忆却不肯就这样沉睡下去。他趁着假期，回到了那座大山——千岭……
山中的女孩你回来了。
她站在路边，倚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出现得像初见时那样突然。
他盯着她，却感到十分迷惑:她为什么还是十一二岁的样子？难道在他离开后，她便没再长大吗？
她很开心地笑着:
山中的女孩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想，其他摔出赛道的人一定也需要帮助，所以我帮了很多人……只是后来，来山里的人少了。但你一定是知道，我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这才回来看我的吧？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事实上，因为这段赛道太不安全，滑雪比赛早就改到别的地方举办了。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带我回村里看看吧。
他决定转移话题: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你家在哪？说起来我还没进你家坐过呢。
她的眸子一下变得黯淡。此时，他才瞧出她的不同:她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邃了，依然清澈，依然明净，却像是入了深冬的湖，蓝的发黑，仿佛结着永恒不化的坚冰。
山中的女孩没有家了……以后都不会有了。
山中的女孩你要是想回村里，我带你去……但村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山中的女孩他们……已经忘了……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什么意思？
莫名的恐慌罩住了他全身: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没有家了？村里没有人了？
年轻的滑雪爱好者你……是谁？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女孩……然而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刹那，他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却没有回答他的前两个问题，而是低着头，轻轻地回答说:
山中的女孩我是千岭。
那一瞬间，天地静了下来。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在伤心什么？他想呐喊出声，却被一种奇异的悲哀所淹没，所有要说的话都被积压在了心口。
那种目光，在那时就已经刺痛了他的心，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令他时时反顾……
……
再没有时间了，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滑行……
滑行是没什么的，他很清楚，这么多年反复的练习，使得他用最标准的动作划过了赛道。
然而，在空中滑翔、最后落地的过程……
他感受到自己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腿，那条腿不自觉地抽搐着，慢慢向一旁倒去——
他早知道的。
她说出“我是千岭”后，消失在了漫天的雪花之中……
他费尽心思找到了守山护山的老人，才知道了山神的传说，也猜到了那个女孩的身份。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呢？
对不起，那时，我居然没有陪伴在你身旁……
我只能帮村里的乡亲们过得更好……尽量保护大山不被污染，不被破坏……但你却回不来了。
时间不多了。
他尽力睁大眼睛，试图再看一眼那大山……他看见了湖，封冻的湖，蓝得发黑，然而湖面的坚冰下，还有活泼泼的生命，鱼儿还能在水下游动……
忽然那湖又变成了一双眼睛，天真的眼睛，宁静而清明，仿佛盈满了笑意……
你能原谅我吗？
他呢喃着，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回答。
不过，都无所谓了。
秦老师原来你……真的就是千岭啊……
我真的想保护你，保护这座大山……可惜啊，我尽力了……只是走错了路……
好在现在，你也已经找到自己的生活，找到新的依靠了吧？
他最后含着笑，看了一眼下面焦急的两个少年，又看了一眼那座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大山。
洁白的雪花轻柔地覆盖了他的身躯。
风中仿佛传来一声细小的叹息，和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
《卷一 千岭化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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