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董公子和韦公子今日又来了，说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搭救董老的事情。我看董公子急坏了……”
温昱踩着夜幕进门，三泰一路跟他汇报今日的情况。
“宫里情况也不太妙，说是圣上今日在昭华殿吐血晕倒了……”
温昱进门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三泰给他倒了杯茶过来。
“殿下，你要不要进宫一趟？”
“进宫做什么？”
“圣上重病……”
温昱道:“我不是大夫，去了他的病也不会好些。”
“可……”
“这两日，除了董公子和韦斯铭来找我，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三泰道:“陈子付陈大人让人递了张帖子来，说是谢云彤谢大人三日后出殡，望殿下能到场，抚慰未亡人。还有刑部的邓大人来过，说是有事想当面跟殿下商量，其他的帖子大多都是请殿下出面为春闱士子求情。殿下，你有何打算？”
温昱道:“如今我能做什么？朝廷斗争本就与我无关，我若贸然插手，只会让事情更糟。”
“奴才也没想到，这次事情竟会闹得这么大。”
“春会大典因议政发生命案，这件事本来就大。幕后之人绝对不是想杀一个谢云彤这么简单。谢云彤是六哥谋逆一案的主审，现在他死了，这个案子迟早会被翻出来说事，若任何人都能质疑此事，圣上天威何在？”
“这可是谋逆大案，难道会有人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六哥谋逆一案定案之快，处决之快，就算三司会审也无法令人信服，这就足以说明这中间有问题。”
“那殿下也认为，毓王没有谋逆？”
温昱捏着手中的茶杯淡淡道:“可若他没有谋逆，圣上为何要杀他？六哥并非权谋算计之人，花鸟虫鱼向来是他的最爱，否则他也不会自请离京，去往北部偏远之地。他文才一般，金刚十八鞭学来学去也只会六鞭，还总说够用。六嫂也并非出身显贵之家，对圣上来说，几乎是毫无威胁。”
“殿下……”
“可死者已矣。”温昱看着杯中的茶水，不知在看些什么，“深究又能如何？盛景鸿不能没了六哥，再没了二哥啊。”
“殿下，你……你是打算……”
“不过五年，朝堂局势竟早已不在他掌握之中。想必膝下无子也是这个缘故……”
三泰不知他在说什么，温昱又道:“三泰，去让宁奕安排一下，我要见董老。”
“是，奴才这就去。”
天牢。
宁奕领着一个裹在斗篷里的人进来。那人浑身遮的严严实实，连身形也看不出来。
“殿下，周围的人已经提前调开了，除了属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您今夜来过，您进去吧。”
“多谢宁大人。”
宁奕打开监牢最里面一间牢房，董崇正盘腿坐在里面。
牢室还算干净，灯也亮着。
耄耋老人精神很好，见到来人，慈态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殿下……”
温昱放下帽子，朝人行了个礼:“董老。”
“长夜漫漫，手谈一局，殿下以为如何？”
温昱盘膝坐下，将随身携带的棋盘摆好:“正有此意。董老，请。”
董崇执白子先行:“殿下回京已有半月，有何感想？”
温昱执黑子随之落棋:“一切如旧。”
“的确如旧。无论如何变，终归还是跟人打交道罢了。”
温昱道:“朝堂之争所谓何事？”
“毓王。”
“六哥？”
“大越与北燕一战，西凉来犯，以天临关为界，割西北六州以得喘息。而毓王封地紧邻天临关一带，殿下以为，毓王因何在此？”
温昱目色微黯，落下黑子:“六哥他，并非武将之才。”
董崇轻叹:“的确。毓王殿下文武不成，很多事情，有心无力啊。大越武将紧缺，可托之人更是寥寥。毓王自请镇守天临关，却也保了这数年安稳。”
温昱抬眼看向他:“所以，他们真正争的是……”
“是否收回西北六州？”
“那圣上的意思？”
董崇落子:“圣上态度暧昧。不过此番通过毓王一事可知，圣上并不赞同，至少，目前不赞同。”
温昱道:“他从没跟我提过。”
“殿下志不在此，说给殿下只会徒增烦恼。但殿下今夜前来，想必心中已有打算。”
温昱道:“董老明鉴，景鸿无能为力。”
“是无力还是无心？当年出使北燕，殿下能以一己之力带回先皇尸骨，足见殿下并非庸碌之人。”
温昱道:“董老当知，非是我有大才，而是这种事谁去都没所谓。我今日来找董老只想解燃眉之急。”
董崇看着他:“殿下难道要坐实毓王谋逆之事？”
“六哥已死，倘若不坐实他谋逆之罪，有朝一日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攻击圣上，朝堂必乱，大越必乱。”
董崇道:“也有别的法子，不是吗？”
温昱没应。
董崇道:“此案留有疑点，便是为了日后翻案。一旦坐实，毓王谋逆之名便再也洗刷不掉。殿下当真要如此做？”
温昱怅然:“圣上膝下无子，毓王满门抄斩，难道还有别人会替毓王翻案吗？”
“还有殿下你啊。”
闻言，温昱拿起一枚黑子，看着董崇将棋子落下，话锋一转:“董老可曾记得崇山书院建立之志？”
董崇顿了一下，温昱又道:“我只望董老爱护崇山书院百年清名。”
董崇手中微震:“殿下……”
“春会大典自开办之初便是囊括天下俊才才智之地，因此才有今日之荣光。若它日后成为他人动摇国本之地，董老以为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董崇:“……”
“当年父皇力排众议，亲为春会大典正名，使崇山书院成为与国子监并立之所在，希望能集思广益，以利天下，可如今它却成为针对圣上的利剑。”
董崇道:“殿下误会了，老朽绝无此心，老朽只是……”
温昱道:“董老没有此心，可旁人有。如今你和李老、赵老入狱，天下士子该如何看待圣上？春会大典上发生朝臣被刺一事，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崇山书院？看待春会大典？毓王之事关涉谋逆，无论真相如何，三司会审的结果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这从来都不是士子妄议之事。董老为毓王不平，想替六哥翻案，以开坛讲学为名，夹带私货，意图操控春会大典向朝堂施压，晾成今日君臣对立之祸。”
董崇愕然:“这……”
“董老想敲山震虎，可如今虎狼却环伺在昭华殿。西凉使团即将进京，大越难道要以此四分五裂之朝堂迎战来敌？”
董崇惊诧难安:“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温昱落子，口里自顾自道:“北燕一战，大越良将几乎尽折，如今满朝文武，有几个亲自上过战场？圣上现下不同意收复西北六州，也并无不妥。”
董崇:“殿下……”
“我知董老相信六哥，也有意维护圣上，但事已至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平息朝堂纷争，六哥谋逆只能是事实。”
董崇:“可此事颇多疑点……”
温昱无奈笑笑:“崇山书院想以一己之力左右朝堂，春会大典竟凌驾于三司会审，可怜谢云彤大人乃是少有的公正廉洁之人，不过说出会审实情，年纪轻轻竟命丧当场，真是可悲又可笑。”
董崇手中颤抖，眼光不聚。
温昱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盅:“六哥已死，这朝堂还需有人平定。我相信，无论圣上如何取舍，都是为了天下大局。”
董崇:“殿下就如此信任……”
温昱打断他的话:“董老有为国之心，可依旧抵不过对孩子的拳拳爱意。说句实话，师兄他并不适合在朝堂行走。”
董崇错愕的看着他:“殿下此话……”
“本王虽离开越京五年，但这越京城发生的事，依旧还是那些。何况，师兄待本王真诚，从不隐瞒任何事……”
说着，他从领口处勾出一枚墨玉坠子挂在胸前。
董崇惊诧不已:“这……这是……”
“师兄说是家传之物，特意送给本王。”
董崇浑身一震:“你……”
温昱看着他，眼光晦暗不明。
董崇身子微微颤抖，苍老混浊的眼里都是深邃悲悯的光:“殿下此举，着实伤人。老朽一心为殿下着想……”
温昱微微偏在身后的椅子上扶额笑了笑:“董老从前不是说为了家国社稷？怎么如今又是为本王？”
董崇:“……”
“董老还是适合去传道授业解惑……”温昱说完起身朝人一拜:“夜深了，董老早些休息，景鸿改日再来探望。告辞。”
“殿下！”
董崇突然在身后叫住他，两道灼灼目光似是要将他的后背灼烧穿透。
“殿下当真无欲无求吗？这世上，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殿下也不例外。或许，殿下的野心比之那些谋国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昱看着他，清明澄澈的眼光在烛火下温和纯良，人畜无害:“那董老在求什么？以董老今时今日之声名地位，根本无需依靠此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董老却甘愿冒险，不惜名声也要参与朝堂争斗，西北六州？董老当真是为了西北六州？”
董崇微微一震，竟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温昱:“煽动士子跟朝堂作对，挑拨朝堂内部关系，似乎，哪一个都跟收复西北六州没关系吧？”
董崇看着他:“殿下向来不涉朝政，更有五年不在越京，可有些事情还是瞒不过殿下。”
温昱毫不留情:“谁知道你们究竟是想瞒我还是故意让我知晓？又或是挖了个更深的坑等本王跳？”
董崇微微垂首:“老朽惭愧。”
温昱看了他一眼:“各凭手段，有什么好惭愧的。只是不知师兄若知道董老所为，该做何想？”
董崇:“殿下，长赋并不清楚这些，还请殿下不要告诉他。”
温昱:“这取决于董老如何做。”
董崇慨然，长叹一声:“老朽明白。今日下场，老朽也早已料到，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温昱不解他此话，但见董崇闭目养神，不再多说，也没再多问。他戴上帽子转身离开，一直守在外面的宁奕见人出来，赶忙迎到跟前:“殿下……”
“今夜之后，不准任何人再来探监。”
“属下明白。”
“还有，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谢云彤大人三日后出殡。”
“……是。”
宁奕将他送上隐蔽处停着的一辆青蓬马车，临走前，温昱隔着帘子跟他道谢:“宁大人，今夜有劳了。”
宁奕垂首道:“属下惶恐，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宁奕万死不辞。”
马车里没再回话，宁奕看着马车走远，又立了片刻这才离去。
两日后，谢云彤一案过审，董崇自愧于堂前，承认操纵春会大典意图为毓王正名，实则无凭无据，全凭臆测。
事关毓王，此案很快上呈御前，盛景承念在董崇为毓王授业师，此举乃人之常情，不仅未开罪，反而加封其为太傅。参与此事之人，除将杀害谢云彤的凶手绳之以法外，全部无罪释放。
此事一出，朝堂内外无不赞扬盛景承英明仁厚，叹服董崇一腔舐犊之情。而董崇返回崇山书院卸下一切事务后，悄然离去，无人知其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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