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掖庭少女（一）

周都长安，皇宫飞甍，春雨过后，花信之风吹拂画栋朱帘，渐浓的春意将整座都城铺满，就连宫城里被人遗忘的偏僻角落--掖庭宫，也在花木扶疏的慷慨里占得一分春色。

随季节时令更换，掖庭宫人被统一配发了春衣，但因充到掖庭的宫女皆是戴罪之身，分配下来的春衣便是灰扑扑的颜色，与死气沉沉的掖庭宫融为一体。罪奴们脸上并无喜色，她们多是犯官家的女眷，从锦衣玉食沦落到素衣简食，一套春衣弥合不了她们心间的裂痕。却有一个人例外，只见膳堂里一名绾着双螺鬓的十三岁少女，正小心翼翼的挽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手腕。不太合身的春衣套在身上，竟被她十分珍惜，生怕袖子沾染油渍，双手捧着一个素面馒头，吃的飞快，双颊都被撑得圆鼓鼓的。

何浅陌小妩姜，听说你要去织染局当差？

同在一条食案用膳的何浅陌小口喝着粥，因常年劳作却节食，苍白的脸颊显出几分病态的娇弱。

原本她同妩姜都在浣衣局干活，每日清洗数不尽的宫廷衣物，当差当的无望，妩姜却被点名要去织染局。谁都知道织染局比浣衣局差事好做，何浅陌不免有点嫉妒。

妩姜说是织染局人手不够，要我去帮一帮，这批布料染完指不定就回浣衣局了。

妩姜咽下嘴里的馒头，又拿起一个玉米面窝头，粉嫩柔润的面颊被撑得变了形，一双乌亮亮的眼睛十分漂亮，她见对面的何浅陌为了保持苗条身形，故意吃的极少，就分外不能理解。

两个人的对话被旁边用膳的罪女们听见，不免被有心人腹诽：调去织染局是高升，宫妃皇子们看中服色，会派身边得宠的宫人来传话，这一来二去混个脸熟不说，颜色染好了，还能得各宫主位娘娘的赏识，发下赏银或是提拔到跟前，可不就发达了吗？哪还有回浣衣局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的道理？

掖庭宫膳堂里用膳是分区域，及有秩序的，这方区域都是浣衣局的罪奴，整日埋头在堆积成山的脏乱衣物中，有洁癖的人都能被调理的麻木，日子过得极为无望，怨气重，语气自然就刻薄，别的局都不爱跟浣衣局的人打交道。妩姜在浣衣局时并无一丝抱怨，或许因为她自幼被爹娘遗弃，记事以来便在掖庭，不知爹娘是谁，更不知因何获罪，便乐天安命。起初年龄小，并没有正经差事，任何人都能支使她，他不得不每日迈着小短腿跑上跑下。如今已到豆蔻之年，掖庭令分派了她正经差事，哪怕是宫人最瞧不起的浣衣局，她都欣然前往。浣衣自然也卖力，从不偷懒，还琢磨出同时精洗更多衣物的妙方，深得浣衣局管事的赏识。因为干活卖力，妩姜便被织染局的管事看重，硬是从浣衣局把人给借走。

面对冷嘲热讽，妩姜也不生气，喝下最后一碗粥，舔舔嘴角，意犹未尽。

妩姜咱们在宫里当差，不都是奴婢嘛，再得宠也还是戴罪之身，何须计较那么多。倘若哪日妩姜真发达了，就把姐姐们都放出掖庭宫，嘻嘻！

她素来会活跃气氛，哪怕是被欺负。一席话荒诞不羁，却在玩笑里给众人几分希冀，罪女们对自由的向往，从来也只是梦里，因为知今生不可为。死气沉沉的氛围，被妩姜搅弄出几分生机，罪女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了若隐若现的亮色。

妩姜滑下板凳，衣角飞舞着跑出膳堂。

妩姜我当差去了。

一路小跑到织染局，掌司见了妩姜，由着她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报了自己的名字，才神色淡漠的略一颔首，并没有意外的神情，显然是管事早交代过他的。

扶余掌司跟我来。

这掌司竟然再也没有说的话，只在前头带着路。

妩姜平日偶尔也能见到其他局里的各阶层的管事和女官，知道这掌司是姓扶余的，只是不知他如此寡言冷淡，不由得心里忐忑了一下，估摸着他并不好相与，于是收敛了平时活泛的神色，恭瑾的跟在后面。

织染局的屋宇鳞次节比，庭院尤其宽敞，晾晒的布匹在架子上由和风吹的袅袅轻拂，似笼罩了层层叠叠，色泽鲜艳的烟雾，有宫人在分量成品布皮。穿过了几间这样的庭院，再往后头去，便见几个半人高的黄陶染缸依次排列开来，每缸相隔距离都有一人多，一些工人踩在漆都脱落的杌子上，小心翼翼的拿长棍搅着染料。

扶余掌司管樾，这是妩姜，交给你了。

直至将妩姜分配出去，扶余掌司还是没多说一句话，。

管樾是这里的监工，明显见得早前也得过吩咐，对妩姜的到来并不意外，跟掌司恭敬地说了几句话，便见他折身离去了。面对着妩姜，她方才恭顺的笑容瞬间便消失了，锐利的眼神中透着几分审视，上下打量了一圈，对妩姜的言辞礼节似乎尚算满意。

管樾看着是个伶俐的丫头。我是这里的监工，你可以称我管姑姑，那一口染缸里头是墨绿染料，今后便由你来负责。

说着指给妩姜看，又教他了一些染料的常识，搅拌和混色的规矩。

妩姜好的，管姑姑，

妩姜一一应了，默记在心中。显然，这些一时半会儿也别指望就能上手，往往瞧着简单的活，要做好也不容易，她只能努力先记下。

管樾好了，若有不会的，琉璃你多提点着她一些。

管樾显得也不耐烦跟她这种小宫人多加言说字去，自别处监管宫人们了。

叫伊琉璃的姑娘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妩姜想既是指派了教她的，自然是要嘴勤多问，看着对方比自己年长些的模样，便唤了声姐姐，问她该如何添加染料，水的配比如何。伊琉璃轻声细语的跟她说着，又把着她的手去搅拌。这活看似简单，但长时间这么搅下去，手腕便会吃不消，如何把握、如何运力都有窍门。妩姜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凭着自己勤快嘴甜，倒是博了不少工人的好感。

一阵脚步声响起，妩姜耳边便出现了一个娇惯的声音。

邵沐嫣喂，我说挪开点。

妩姜抬头，看见一张高傲的少女面孔，明媚艳丽，眉眼间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与那身宫人的粗布衣衫格格不入。妩姜心里不明白，一个亡国公主到如今还有什么谱可摆，但她向来不与人交恶，闻言便顺从地挪了挪，邵沐嫣在她身边席地而坐。邵沐嫣似乎对她的顺从颇为满意，居然给了他一个还算善意的微笑。

管樾坐于案前，讲解着织染技术。这些课每月总有一次，围桌而听得多是心进来的宫人。织染局次一等的宫人调配染料，活计做得好且有刻苦的会从中抽调出来进行织染，因此，认真听监工讲课也是她们的职责之一。

管樾在上头讲着，邵沐嫣却没耐心去细听，她并不想在织染局屈居一世，她总觉得以自己出众的美貌和智慧，总有上位的一日，无需学这些粗陋活计。

邵沐嫣回头你帮我将那批生丝脱了胶，记得在七日之内便要完成。

妩姜瞪大眼朝她看去，见琉璃脸色微变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咬下唇，默默低下头去。

邵沐嫣比她们来的早，且在北齐皇宫长大，颇谙熟后宫之中各阶层争斗的精髓，素日在管樾面前表现极好，深得信任，因此，早早便被调去处理丝帛了，那活计比搅拌染料要轻松，也不会常常把自己弄的一身脏。但就算是这些轻松些的活计，也少不了脏和累，邵沐嫣每每完成不了任务时便设法推给别人，伊琉璃沉默敦厚，被她欺负不在少数。妩姜转了下眼珠，看向管樾，伊琉璃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暗地里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用眼神制止了她。

妩姜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