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混沌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吃饭。

多年后，我再问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抱着追我的心思来的，他说不是。

“一开始呢，确实不是，我想着道歉，害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挨训，后来你说你愿意帮我补习，我开始熟悉你了，慢慢才发现，原来程程那么聪慧，懂得好多我不懂的东西。”

我不乐意地嘁了一声：“原来也不算一见钟情嘛。”

他便低头刮了刮我的鼻尖。

“喜欢这种东西，你怎么说得准。”

等终于到了秋天，桂花就开了。

我总是很喜欢闻桂花的味道，王俊凯罕见地从树上摘了几朵给我：“我妈跟我说，阿姨前两天送来的桂花糕很好吃。”

“是吗。”

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他点点头，告诉我，是的。

我便心生欢喜地悄悄把它们攥在了手里：“嗯，周末你可以再去我家做客，到时候要我妈妈给你做，再带一些给阿姨。”“程程……”他忽而面有难色地唤住了我。

我微微哽了哽：“什么？”

“周末……能不能帮我补习？”

“补习？”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带着由心底轻松的笑，“可以，反正我周末都没事的。”

“谢谢。”

他拘谨颔首，这是我在这一时空里，第一次听见他有求于我。

他同我并排走在小路上，随行的小虫飞到哪里去了，再从某个熙熙攘攘的草丛里钻出来鸣叫，惹得清风荡起他的影子，又瘦又长。落在我校服上的灰尘，我扑了扑，就好像是在驱赶什么蝴蝶一样在半空中舞了舞，我道：“好香呀，我真喜欢这种还没有入冬的秋天香。”这种沁人心脾的清甜，要我的惫懒全都扬洒了，灵魂在某一处置放，我抬头望他。

按照一贯的时间安排，他该在打完篮球以后和我一起回家，余光瞥见林丞中岂走了出来，我便与他一同立在了树荫下。

“你不回去吗？”王俊凯突然回眸问我。

我兀自一怔：“我们俩不是……”

“哦，对了，我忘记和你说了，”他一边走向林丞中岂，一边回头看我，“今天你自己回家可以吗？我晚上有点事，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

“什么事？”

“约了人。”

篮球在地上弹起又下落，一点一点扰得我心乱，死寂一潭的我忽然在一瞬间记起了那个日子，悄声问他：“谁呀？”

“你应该不认识。”

是那个人吗？我的心里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他和林丞中岂越走越远，而我呆愣在树荫底下，久久不能回神。

我依旧记得我的任务。

是完好无损地把王俊凯交由她，另一个人。

我比任何人都要希望这一刻晚些来临，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任由时间推着我往前走了。在这个时空里，原来现在的我，已经是十六岁了，滴答滴答走了十几年，老态龙钟的样子没了，灵魂却从另一个时空里转了回来。

我在心里默默许下了王俊凯的要求，缓慢地回转过身，口袋里的桂花顶得我皮肤发麻。

“程程！”

身后有人遥遥叫我，我却定定地没有回头。

我在想，我要怎么做。

也许真的到了那时候，释怀和不松口，我总是要做到一个的。我是一个从遥远时空里游荡回来的亡灵，我不愤懑。上天赐给我多陪伴王俊凯的这几年，我反而庆幸，在真正离开之前，我还能多看自己的陪伴几眼。

可是归根到底，我却还是会想，程程于王俊凯而言，到底是什么？

偶尔劝自己，算了吧，眼前的花圃还是像盛夏那般繁荣昌盛，凉爽的秋风吹不倒灌木丛里昂立的野花，却也依旧换走了不少青春，不是么。

放松吧，程程。

我和王俊凯那一时空的情分已经寿终正寝了，他是你的终老。我和他的青春，在不同时空里碰撞交融，总有一世成就了我和他，而我却独独忘了，不是每一世都有我和他的。

人不应当这样不知足，贪婪地将他划定为自己所有。也许在别的时空里，我没有好运同他遇见过；也或许在别的时空里，我没有喜欢上他，形同陌路。

可那终究是我没有遇见过，我转念一想，会是真的吗？

我没有遇见王俊凯、没有爱上王俊凯，倚着走廊看他在篮球场上打球的样子，我想，那会是真的吗。我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灵魂罢了。

和别的灵魂一样，遵守着既定的规矩，从这一时空死了，再去下一时空重头来过，我被人遗忘，所以上帝破格给了我两个时空的记忆惩罚我，可除了我记得的这两个时空外，别的时空，我都没有去过。

我不知道旁的事，一切都听凭猜测，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害怕什么。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下一个时空再也遇不见他，彼此陌生；还是太过于贪婪，妄想着将这一时空的王俊凯掳走。

经常这样想着，便混沌了，就好像自己在和自己打架，永远不分先后一样。

如果下一时空看见他，却什么也记不得的话，我会难过么。这么问自己，最后一扇教室的门也上锁了，所有的问题于是便都凐灭在远处微弱的路灯里，穿堂而过的风撩起我脸边痒痒的，我决定，晚上偷偷去看一看。

我于我自己，其实永远都是无解。

要我如何决断呢，我也只是一个被人遗落，要遭受惩罚的灵魂罢了，走过了一辈子，到底也还不是什么伟大的人。

他们没有发现我。

等我远远地，看着他拜别了俞玖和林丞中岂，在一个很熟悉的吃食小摊边拦住了一个女孩时，我才得空看清楚了那个女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