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十出头的警官正忙不停笔的记录着,见严煜涛没继续说了,他抬头瞟了他一眼:“讲完了?”
“讲完了。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想强调这一点。”严煜涛面无表情的说。
警官放下笔,然后偏头往审讯玻璃看了一眼,玻璃外站着的是严煜涛的父母和朱汉哲的父亲以及其他警察。
“人确实不是你杀的,从监控里也能证明,但你也脱不开关系。”
严煜涛脸色很苍白,他强颜欢笑了一下,然后开口:“警察同志,我是选政治的,你不能靠这个治我罪。况且我还未满十八周岁。”
“但是你已经到了刑罚年纪了。”
“我触犯刑法了?”严煜涛立马接上话,但他这语气却像是在反问。
校园欺凌罪,并无动手伤害他人或损害他人物件,仅口头凌辱者,情节严重的,受民事责任,拘留五日以上十日以下。
逼迫他人跳楼罪,未以他人利益怂要、逼迫,且受害者为自愿跳楼,无法构成刑事责任。
“在这件事中,最刚开始我也是受害者。”严煜涛强调着,“很多时候我是在自我防卫。”
“受害者吗?朱汉哲正在医院抢救呢,对于这一惨案,你就丝毫没有愧疚吗?”
“有。”严煜涛点点头,他撅了下嘴,“最后是过了点。但他如果不跳,跳的就是我了。”
警官又往玻璃处看了眼,他说:“你是自杀倾向,你不是非跳不可。”
“他也是自杀倾向,他也不是非跳不可。”
“但你让他承认他并未做过的——”
“警察同志,事情是他做的,而且我有逼他说让他怎么样吗?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让我怎么样。”严煜涛摊了难他的手.
警官没接他话,只是把一张单子转过来放到他面前:“二院报告出来了,你在情绪控制上有精神缺陷。”
“我没毛病。”严煜涛固执的说。
警官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解开手铐,引着他走向门外。
严妈冲了上来,急到口齿不清的问了好几个问题。
“妈,没事,拘留七天而已。”严煜涛刚说完,警官就按了他头一下:“这混小子。”
严爸没转头看他的儿子,他盯着朱汉哲的爸爸:他正坐在椅子上,用手捂着脸,眼镜歪着放在桌上,沾满了泪水。
朱汉哲的妈妈不在,可能在医院里守着。
学校终究还是给记了大过。都升高三了,还给记了这么大一个过。
在派出所拘留了七天,一进学校,风言风语就来了。
“真不敢相信你都对他做了这些!你良心不会痛吗?”刘奕萌大声质问严煜涛。
“如果你们这些人不瞎说,你觉得我有必要这样?”严煜涛皱起了眉反问道。
有好几人回头看了,其中就有杜安,严煜涛不得不压小了音量,他感觉脸上像针扎一样。
其实除了本班人和四班,没有多少别班人知道事情真相,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严煜涛”是谁,但消息在学生中传导的总是很快,他们指指点点,背地里取名种外号。
每次走进政治走班教室,严煜涛总是会感到一种喘不上气的压抑——有多少次争执是发生在这里。
提问时报不出页码,又有谁还会轻声提醒?他们都巴不得多看个笑话。
“该死,为什么我就从来没听你的过?为什么你好心提醒我页码我却还回头吼你?”严煜涛一想起来,便懊悔的捂住脸,曾经认为十分解气的话语都化作利刃扎入了自己心中。
都过去一个月了,这回是真两清了吧。
也不知为什么,怎么还是觉得对不起你呢。
……
“朱汉哲居然活下来了?”活动课有听见四班人议论。“也幸好才三楼跳下去,前几个星期刚从昏迷中苏醒。”
严煜涛浑身一震,他以为朱汉哲已经没希望活了来了。
也许是欠他了什么吧。
既然人还活着,那终于想起来了,还欠他一个道歉。
去医院的那天是周日。
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正洒在医院的墙壁上,在一层死气沉沉的苍白上添了几分光辉。
每一个病房边都有一个桌台,上面放着花瓶,里面插着不少花,各式各样的都有。
313病房。
严煜涛知道就是这间了。他怔怔的站在那个花瓶前,看着那几枝太阳花在穿堂的风中发抖。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朱汉哲的父母。
房内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人说话。也许朱汉哲还在睡觉吧。
他深吸一口气,从花瓶中挑了一朵完整饱满的太阳花,然后打开了门。
房内只有朱汉哲一个人,他的父母都不在,此时他正背对着房门艰难地坐在床边,他正去拿床柜旁的拐杖。
“妈妈,你去休息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什么都做不好。”朱汉哲没转身,只是叹了口气。
严煜涛捏着太阳花的花柄转了几下,现在转头走其实一点问题也没有,但他还是轻声喊了句:“朱汉哲。”
朱汉哲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他木讷的回过头,然后用一种虚无的声音说:“你怎么进来的?”
没想到他说的不是“你来干什么”,而是“你怎么进来的”。这一下子让想好怎么答的严煜涛说不出话了。
“呃,门口也没人拦我啊。”严煜涛尴尬的往前走了两步,朱汉哲却制止了他。
“我没和任何人暴露过你。你还想要怎么样?”他终于够到了拐杖,把自己撑了起来。
严煜涛没有回他,他照旧往前走,站在他旁边,突然就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你要去哪里?”
他看了严煜涛一眼,然后目光看向严煜涛身后的轮椅。
严煜涛连忙让开,朱汉哲便坐到了轮椅上。
严煜涛不禁问道:“你还能走路吗?”
朱汉哲抬起眼看他,然后就低下了头。他用手在右腿膝盖上敲了敲:“这条是假肢。”
“那另.....”
“另一条也走不了。”
严煜涛沉默下来,他感觉心揪的很难受。
大约寂静了三分钟,朱汉哲转着轮子背过去驶向房门。他说道:“你不是还要晚自习吗,还待着干什么?”
严煜涛这才动身——但他没有离开,而是握住轮椅的把手,把朱汉哲推出门。
轮子快速的转,朱汉哲放在上面的手突然打滑差点被卷进轮子。理所当然的,朱汉哲自然以为这又是严煜涛恶毒的什么做法。
“你就不能留双手给我吗?”朱汉哲的语气开始怨恨起来。
严煜涛显然没反应过来,他只自顾自问道:“你不急着去哪里吧?那我要和你去个地方。”
朱汉哲无奈的叹气,他把手放在腿上,就不说话了。
严煜涛啊严煜涛,上辈子我是欠了你多少,为什么到这地步了你还步步紧逼呢。
已经快六点了,人们差不多都奔赴饭局,没多少人会停留在海滨公园。天日虽然长了点,但这时候也差不多暗了下来。
二人到海滨公园时已经六点半了,虽然挺奇怪的,但严煜涛没解释,朱汉哲也没问。
顺着一个斜坡可以到海滩上去,正值退潮,但也见波涛滚动。
有这么一瞬朱汉哲以为自己要死这儿了。
落日的余光正洒在云层上,在一片深紫上抹了几分橙黄。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但是月亮和星星已经出来,若隐若现。
朱汉哲扶起头,轻轻叹了口气。
严煜涛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看着他。
“都说星辰围绕大海,波澜映衬霞光。现在你与他,就是在天地一方了。”严煜涛轻声说道。
朱仅哲绝对没想到这一点,他不敢相信的看了看严煜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他绝对没想到严煜涛此行的目的居然是这样。
看着朱汉哲颤抖的双唇,严煜涛抚了抚他的肩膀,然后松开手,从衣服内袋抽出本政治作业本。
上面的破损已经用胶带粘好,撕掉的第一页也被修剪的平整。
他轻轻地把书放在朱汉哲的腿上,与之一起的,是一张单子,还有那株太阳花。
“学校同意我的转学申请了。”严煜涛耸耸肩,“你回来吧。你可以回去了,重新回政选五去。”他咬了咬嘴唇,又补了一句,“去考个好大学。”
朱汉哲怔怔的盯着手中的书和纸,他感到自己的泪水带着一股温热迅疾的滑落下来。
“所以如果没什么意外,过了今天你应该就不会见到我了。我们可以互相摆脱对方了。”严煜涛笑了一下,但笑容转瞬即逝。
他的表情凝固成一种欲言又止的犹豫。“朱汉哲,对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
我什么我。我说的出口吗。
严煜涛一把撒开把手,然后他转过身,踉跄地离开了这空旷的海滩。
海水已经退下去了,空旷的海滩显得更空旷。天黑得彻底,唯有那几颗星还在执着的忽明忽暗。
泪水一滴滴洒在那张单子上。
周围没人了,你可以放开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