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这是她第二次潜入这样深的水底。

光无法到达这样的深海，就连天空中那轮红月的注视也不能。林染倚着下潜时的标记——某座堪堪露出海面一截的塔尖，只向上看了一眼。漆黑波浪被封困在冰层之下，没有活跃的鱼群和浮游生物。而视线向下，是被海水吞没的一个王国。

再华丽的宫殿，也早就被腐蚀成了断墙。

充满生机的绿光自她胸前的吊坠上亮起，将暗色的水波隔绝在外。脚趾终于触及坚实地面，她满不在乎地绕过那座勉强剩了个外壳的喷泉，噙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向广场正中残破的建筑走去。

林染想起她出发前老师言简意赅的交代：“看清你的敌人。”

但目光看似慵懒地扫过倒塌的石柱和穹顶，她立刻意识到，这话该改成“我们的敌人”。

因为她没有在这里看见那棵“树”的主枝，连零碎的叶片和枝条似乎都没剩下。尝试借用同源的力量呼唤其本体时，面前的海洋寂静到了诡异的程度。

这不过是用于掩饰危机的平静，她早注意到水中浮动的灰尘，有某种东西在废墟之间，先是装作死物从中窥伺，等待时机后袭击胆敢下水探索的人类。

它自以为时机已到。海水急剧搅动，视野瞬间混沌，那个随波飘动的物体极易被当成一大团藻类，直到它游至面前，露出与黑暗格格不入的莹白巨齿。

即将咬合时巨物像是被什么屏障阻隔，动作迟滞，瞬间被抓住破绽揪下了身上的一块“皮肤”——纠缠的藻类纯粹是伪装，而真实的它是一具活着的白骨。

谭煌从这段记忆中惊醒，冷汗淋漓，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目光正直直注视着空中那个血色的妖异圆球。

黑色的海水舔舐着岸边，像无声窥伺等待狩猎时机的兽。猩红月光拨开云层，步伐轻盈地行走于暗夜，却要将一切拖进死寂梦乡。

当然，那也可能并不是“月亮”。任何胆敢注视它的人都可能被惊人的磁力捕获，甚至忘记了呼吸。

幸好有叮叮当当、噼噼啪啪这一连串热火朝天的切菜声把他拉回现实。

林染手起刀落，斩断了一只龙虾的头。她坐在礁石上，看上去气定神闲，仿佛刚刚破冰入海的人不是她一样。她身上甚至一根羽毛也没湿，谭煌有点好奇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边祈祷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吓得不轻，一边装得若无其事，靠过去和她搭话。

得到的回复是：对方不想理你并把虾头扔进了锅。大火熬制虾油，色泽橙红，加入少量香料炖煮。香气氤氲之中，虾肉和手工宽面（哪来的面？）也依次加入。

手法过于熟练，但力度和节奏暴躁得像是在泄愤。谭煌暗自庆幸没在她气头上问出傻问题，同时暗暗想着，这一锅面的风格，好像和初次见面时她做的那个面团子差别挺大。

虽然看上去还是朴实无华，但味觉的层次却提升不少，所有的食材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热气为鲜香提供了大幅加成。与其说面条沾着汤汁，不如说“汤在面里”，咸鲜浓厚中有他不认识的某种香料突然跳出来，在舌尖留下一抹灵动的清新。虾肉丰腴而弹嫩——谭煌尽力不去想这虾是林染顺手从海里抓上来的。

比起一个故事，这更像一幅画，随着情节浮现在眼前的是凌乱粗犷线条和丰富鲜亮的色彩，描绘了一个非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最初只想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却被推出来对抗整个落后的时代，不得不背负着责任独自前行。

谭煌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不由对她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终于开口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充满少年特有的豪情侠气。

谭煌故事里的人……不，你，一定会成功的！

林染？

林染哦。

她毫无兴趣，打破了谭煌心中“她是以文字自况”的猜测。

林染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可以一起问。

问题太多了，例如：后来你们去做了什么？你的女友为何没有同行？但他最后还是不改初心：

谭煌为什么鸽子能潜水？是怎么做到下水不弄湿翅膀的？

林染眯眼笑了，提起吊坠上的翠绿树叶，炫耀似地晃晃。

林染我有一个……你知道的，很厉害的朋友。

林染现在轮到我问了：整个西域正在戒严，尤其是海岸线上，结界都封死了，你在外面晃悠做什么？钓鱼？

谭煌（摆手，眼神飘忽）别别别，别把咱当奸细了就是说。我嘛……我就是，最近任务实在是太少，怕它们在偷偷搞大事，特地出来……

林染（撇了撇嘴角，揭穿）私自出来。

谭煌（脸红，但大声反驳）是为了、反玛丽苏大业！

林染（平静点头）为了立功，知道了。结果错过了结界开启时间，现在没地方去。

谭煌（挫败）别这样。

在个人情绪的影响下，他自然忘记了“为什么林染会对宁国西域的情况这么了解”也是值得一问的问题。

林染（看着他沮丧神情，耸肩，安慰地一笑）你的猜想还是有点沾边的，你曾经捕捉的那些，种群数量有所减少，但并不是消失了。

谭煌呃，你是说……

巨力将冰面冲破。褪去了用于伪装的海藻，骨鲸的半个身体直立探出海面，尖声长啸刺痛耳膜。

林染在这。

不用她再多提醒，谭煌哀嚎着向城边结界的方向跑去。

谭煌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