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翊然x裴涵泠
01.
裴涵泠迎着太阳展开一颗糖。
折射的光线被玻璃糖纸晕上颜色,在她眼睫毛上画一道彩虹。
有一瞬间回到了褶皱的某个盛夏,隔着玻璃鱼缸,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漫无目的地游弋,她眼睛里好像美瞳滑片,酸酸涩涩与泪眼朦胧,隔着雾一样、周翊然站在对面,热带鱼织成他半边脸,剩下半边是水草。
王家卫的凤梨罐头过期了吗?
这天气好热,轻触鱼缸的手沾上湿度。好像青苔长在指尖,一瞬间,岁月老了,像昏黄老照片,相框一瞬间摔碎。
裴涵泠低头。
掌心不是玻璃碎屑,是玻璃糖纸。不是青苔,是最后一颗糖。
02.
五年前七月的北京,裴涵泠叫它一顶火锅。火锅嘛,什刹海变成番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而裴涵泠迈步下地铁,一瞬间,宽粉下了锅。
过火的温度,几乎窜出锅面的汤水,宽粉被煮得软烂。她头晕,也是挤在人群里。那一年的北京像是女大学生出门点餐,老人的话说她们“眼大嘴小”,满桌的餐食锅里挤不下,最后只能两两相望空余恨。当然,搁在旅游景点,这个叫游客饱和。穿过这满桌的菜肴、饱和的游客,好容易见到周翊然,他玉立亭亭,还真出挑,就像偶像剧里的男女主穿越人海。
没有Destiny,见到他第一句话,裴涵泠晃晃悠悠:“我好像要粘锅了。”
没头没尾,幸好周翊然早就习惯了她的无厘头,只是照旧,随手扔给她两颗糖。
03.
出门,是周翊然定的。地方,是裴涵泠选的。
他们相识十五年,熟得比宽粉还爱粘锅。周翊然没客气,笑她两句:“还是你会找地界。”
裴涵泠哼一声:“从前叫你跟我去旅游你都不肯,怎么,跟我来逛个公园都劳烦不动少爷你了?”
她从来是顶顶纯良一个人,唯独在他面前,三两句间河豚一样鼓了身子,身上那刺儿比海胆还尖利,常常扎得他哭笑不得,偏又只扎他,逃也逃不掉。
最后,他赔笑:“是我,是我的错。”
“得了小姐,你说逛逛,那我陪您逛逛呗?”
04.
来什刹海不坐脚蹬船,那叫白玩。
但是在番茄汤里下饺子的局面,你不想白玩也不行。
脚蹬船是挤不上去,眼瞧着连宽粉带饺子要把小小一方什刹海给糊满了,两位少爷小姐也没多纠缠,干干脆脆转身往湖边溜达去了。
裴涵泠还留了一点聪明,约的是傍晚时间。正是有点湖风的时候,好赖没给她当烤鸭挂在湖边熏果木,柳树耷拉下来枝子飘飘摇摇的,纵人头攒动,算有点盛夏赏景的意趣。
她眯眯眼,举着手机对准那薄暮夕阳拍了几张,手底下活计灵巧的,随随便便两张就美得不规不矩,又叫她得意了好半晌,胳膊肘怼了怼身边人:“嗨,你那拍照水平,还是得跟姐学学。”
她不是头一回,仗着自己有点摄影水平,而旁边那人又一窍不通,拍了什么总要得瑟得瑟,乃至还要强迫他发条朋友圈,配图都出自她手。
但周翊然又哪是甘心被比下去的人,无理还要辩三分,以往,他准得冷哼一声,比专业,那不如让她跟着他去画画。
这回他没说。他双手仍装在裤兜里,应了一声蛮乖:“嗯。”
裴涵泠禁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05.
“你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
年轻人的体力,什刹海遛不下来半圈。
在边上伺机而动有十分钟,裴涵泠抢下一张长椅,没忘了自己同伴,拍一拍身边空位,俩人终于算是安定下来。
她爱美,今天又特地打扮,乌黑发与纯白长裙,伴着夕阳最漂亮,一边拿着手机给自己录视频留念,一边问周翊然的话。
面色几分紧绷的青年不愿意入镜,只露了半个肩膀给她。她习惯他一张冷脸,从前还要骂他白长了这么俊俏的脸蛋暴殄天物,如今却是习以为常,倘若他真喜笑颜开,她还要害怕了。
周翊然看她,看她仍旧轻松恬适的模样,喉头几度动了,话却没说出口。
最后还是她先接上话:“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要出国了。”
好像是到了饭点。有人排不到船也不再下水,湖边人群忽而让出一道风口,掀起青年的刘海,然后变成飓风,几乎瞬间将他淹没。
06.
“怎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裴涵泠笑。不自然的周翊然发现不了不自然的裴涵泠,他只看见她灵动的双眼,黑眸闪闪,像波光粼粼被她偷偷撞进眼底。
“周翊然,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她拍一拍他的肩膀,好像好自在好自在,笑得每根发丝都轻轻颤颤着:“我就只去一年——去英国,一年你不会都舍不得我吧?”
可是,可是,相识的十五年至今,他们从未有过一个月不见面的记录。
她没了底气。明明周翊然什么都还没说,明明风还是那么怡然自得,她指尖忽然有些僵硬,不自觉攥紧手心一颗糖——她刚吃了一颗,天气太热,化得很快。
“我就是想过去混个学历,你说国内考研这么卷……”
“挺好的,你去吧。”
两个人同时开口,话音重合就变得喧哗,和在嘈杂人群里,听不清。
07.
裴涵泠突然觉得,她好像真在番茄汤里。
耳边拥塞着水流滚动的声音,她突然变得混沌。但她下意识张了口,又跟周翊然的声音混在一起。
“其实英国的硕士也挺水的,我不去也行。”
“出去见见世面挺好的。”
“你说去这么久,习习会不会都不认识我了。”
“你这么笨,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去和不去也差不了多少,我要是留在国内上班结婚也……”
“裴涵泠。”
周翊然叫她的名字。
“去吧。英国挺好的。”
08.
裴涵泠在那一瞬间溺水。
09.
她后面发现自己忘了关手机摄像头,窄窄一方屏幕里的女孩笑得很丑,她也是第一回知道,强颜欢笑有这么具体的表现。
习习是裴涵泠养的猫。他们在说笑间定下了它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
认识周翊然十五年,她喜欢他九年。
10.
酒不好喝,出国以前的送行酒却要有。
裴涵泠个性很好,朋友也多。那是她成年以后第一次进酒吧,与想象中觥筹交错不一样,很优雅,也很清净。只是灯光的确昏暗又变换着色彩,像鱼缸里无所事事的热带鱼。
她低头,鱼游在她的酒杯里。
喝了很多,但她酒量其实不错,这是天赋异禀,算她赚的。
最后酒足饭饱,散场已是后半夜。好友三三两两地走,只剩下她跟着周翊然两个。这是他们好友圈子里的俗成约定,不管做什么,每回都能刚好甩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倒也不算面面相觑,那个已经醉倒——要是酒量好是赚,周翊然血本无归。
加之他有意放纵,在这酒桌上似乎第一个醉倒。
倒霉,临出国了还是倒霉。
裴涵泠叹气,只能试着推搡醉鬼两把。周翊然最初没动,等她上手第三回,猛然坐起了身。
然后,他双臂一展,将她完完全全拥入怀中。
被酒气抱了个满怀,老实说,就算对面是喜欢的人,裴涵泠最初也只想逃。
可还没等她做出羞涩还是抗拒的反应,一口温热气息落在耳边,酒吧给力的空调没来得及吹来冷气,她已然浑身僵硬。
11.
周翊然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声音很低,近乎情人之间的呢喃,沾染酒气的沙哑:
“——别再喜欢我了。”
12.
从北京到伦敦的航班,算上转乘裴涵泠花了27个小时。奔走在时差里的27个小时,关上舷窗以后甚至难以分辨昼夜,她却把每一分钟都过得狼狈。
那是她逃亡的27个小时。
她自以为无懈可击的九年暗恋,原来早就无所遁形。
可惜她喜欢的人那样好,连拒绝都委婉温情。
可惜她喜欢的人那样好,偏偏不喜欢她。
13.
一年太短,裴涵泠就把留在英国的时间拉长到了五年。很多人说她勇敢,自学生时代起便是,敢挑战、敢宣言,可他们都不知道,那只是一部分的裴涵泠。
另一部分的裴涵泠,碾碎在阳光里、散落在什刹海,每一片都喜欢周翊然,每一片都不敢叫他知道。
她们消融在那夜的威士忌。
当然,她也没只是因为周翊然逃了五年。她走到哪里都厉害,她在英国学业有成,毕业后就找到了伦敦本地的工作,到五年后再回国,她是来结婚的。
结婚对象是年轻英俊的中英混血,他们办两场婚礼,每一场都是按照裴涵泠梦里的来。
这一年她27岁了,占据人生三分之一的暗恋再不放下也来不及。如今的她,她爱丈夫,丈夫也爱她。
只是在敲定宾客名单的时候,她还是把周翊然的名字写了上去。
母亲拿着名单,看看她,又看看那个名字,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看。
“泠泠,你不知道吗?”
裴涵泠又觉得身子一僵,好像五年前那个朦胧的酒夜一样。
“翊然他,已经没了两年了。”
14.
裴涵泠后来想啊,倘若,倘若周翊然真的不喜欢她,那该有多好。
15.
周翊然的天是一夜之间塌的。
父亲出轨被母亲撞破,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家族生意上的漏洞,父亲败了十几年,彼时的周家,比一具空壳还漏风。
赶回家的路上他出了车祸,本没有别的伤,汽车轮胎自他的右手上碾过,他那双用于画画做设计的手,在那个夏天失去功用,从此,一支铅笔他都握不得。
做了二十二年的天之骄子,他在一夜之间被摧毁。北京在那年下得最大的一场暴雨,一滴不落,将他溺毙。
他甚至忘了那天他为何要找裴涵泠出来。或许他只是觉得,如果窒息以前,人本能地会去寻找氧气。
对,裴涵泠就是他的氧。比上瘾还恐怖,她是他的赖以生存。
16.
他仍旧无法忘怀她的白裙子,她不知道他随手装的糖果其实每一颗都为她准备,他特别特别不喜欢糖果的甜腻味道。
但他喜欢她,喜欢她身上的甜味,像大梦一场,他割舍不下。
他陪她淋满身夕阳,他陪她做幼稚比喻,岁月静好但人群喧嚣,有一瞬间好像有什么隐藏多年的情绪呼之欲出,他踌躇的那几秒,手心还有几颗糖在发热。
不是天气热、是少年的心,从十三岁到二十二岁,执拗滚烫。
可她长睫一抖,她说,她要走。
周翊然比裴涵泠聪明的多,他知悉彼此心意,他知道,他要说出口的话,能让她立刻丢下英国顶尖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但是他不能。
17.
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要飞上云霄的。
18.
周翊然离开之前,曾经几次打开过与裴涵泠的对话框。
他说了伤她的话,连机场送行都没去,他有意回避,三年之中,他们除了逢年过节,竟再无别话可寒暄。
萧条。
于是,他最后也没再打扰她。
他看见她的男朋友了。他们很登对,那人也能给她更好、更完整的爱。他们会有很幸福的家,然后人生前二十年的经历缓慢过期,她会忘了他,就像二十二岁北京翻腾的什刹海边,她最后忘了问他,那天他原本想要说些什么。
不合时宜的爱见不得光,在岁月里染上青苔,像他动弹不得的食指,跟随时光忘了他曾经荣光,然后生锈、老旧。
他甚至无法自己打开一颗糖。
19.
裴涵泠打开联系人中他的头像。
她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当年的故事离她太远了。她终于意识到,他久未更新的头像有多么陈旧。
上一次联系是他生日,去年的生日,她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多滑稽。甚至因为他没回复,她生了几天的气,从此再未主动联系。
没被回复的祝福,果真成不了真。
20.
她又点开他的朋友圈。
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张玻璃糖纸,模糊的看不清。彩虹却开在屏幕上,是周翊然的朋友圈背景。
画质差了很多了,导致裴涵泠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五年前的什刹海,她发了自己拍的照片给他要他发朋友圈,他最后没发。
三天可见的内容早就被一条横线尘封。
裴涵泠下了一场雨。
苍老的头像下面是个性签名。
周翊然说:
“替我去看看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