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知道怎样的结局才算是圆满,是该让她走小姐的路,还是跟我走。
以前我确定,现在我怀疑。
赵馨来找我的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她,因为我一见到她,就没办法客观的看待这件事情。
可谁也没有想到,她在离开我家时,被赵府的护院抓了回去。
我听见门口有凄厉的笑声,是她的。
我从没有听过她这样笑过,外面的熊熊火把好像要烧着了槐树,我听见粗绳勒紧的声音,和一个恶毒妇人的诅咒。
赵府的天那么黑,这个世道的天那么黑!
我还管赵馨走哪条路吗?
前方没有光亮,还用选走哪条吗?
我冲到赵府门口,拍门踹门,府门口的石狮子都被我踢的震天响,可这就是一座紧闭大门的无间地狱,没有一点点活物的声音。
于是我就跪在赵府门前,我不怕丢人,我不怕事情败露,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让赵馨活着!
可当我见到残喘的赵馨躺在血泊里,看见赵馨的母亲跪在我的面前。
人活到现在,还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第二次进赵府,满府的血腥味,明明是枝繁叶茂的高树却个个像挖人心的利爪。
他们的脏事我最清楚不过了。
宫里宫外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葬送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火坑。
活下来的都是亲手挖火坑的人!
当赵馨的母亲跪在我面前不停磕头,嘴里说着放过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你很喜欢馨儿的,不然这么久了你们早该发生些什么了对不对?你也怕连累她对吧?你也不想害她对不对?你这么喜欢她的是吗!”
“你喜欢馨儿,你也希望她好对不对?她姓赵啊,赵府的荣耀都指望她了啊!赵府好她才好,求求你放过她吧!”
她说的话真是字字珠玑,我跪在地上,捂住耳朵警告自己不要听不要听。
可是脑袋里充斥进来的都是那一幕幕不堪入目的场景。
“咱们太监啊,就伺候主子,其他的不要多想。”
“我命令你,把衣服脱掉。”
“一个阉人,也不嫌脏?”
“躲在宅子里的是妖怪吧,以后都绕道走,小心晦气!”
“孩子,你的一辈子都毁了啊!”
我要阿玉!我要阿玉!
公主消失了,领事太监消失了,那些嘲笑我践踏我把我当玩意儿的面孔一个个扭曲殆尽,最后变成了赵小姐的样子。
“阿玉,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我……
“十小姐晕死过去了!”
我抬头看见鲜血喷溅在杜鹃鸟的身上,触目惊心。
屏风后面是无数个奴仆冲过来抱起她的身影,他们乱作一团,他们根本不会救人,他们是在害人!
陪她走完剩下的路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身体脏,身份脏,浑身都是不能消除的伤疤,可是我心不脏。
我可以救她,只要我想,我可以救她。
我不管世上的人怎么看我,我只要赵馨能活着从赵府,从盐铁使家走出来。
公主驸马赵老爷盐铁使,只要我豁得出去,你们都可以放她走。
我在宫中当差多年,即便出了宫也能看得出赵府和盐铁使家的富贵来的虚高。
早年驸马总带着公主来,公主又总来找我,她神智不清时总会说胡话。
这些个中的弯弯绕绕,我听的明白。
垄断盐路,贩卖私盐,官官相护,里应外合。
这些人以为就可以只手遮天吗?
从赵府出来,我就开始写诉状了。
原本单靠我写诉状,是无济于事的。但如今朝中党派相争的厉害,通判下来亲自查盐税,背后定是有人运作。
只可惜他敢查,却查不出,因为这整个镇子都被他们控制起来。
镇上最大的富户帮着盐铁使倒卖私盐,又把自己的嫡女嫁给知府家,形成连襟让知府来打掩护走后门,盐铁使再通过朝中驸马的势力,肆无忌惮的控制每一条发财压榨的路子。
通判根本找不出一个人提供口供,他只差一个口供,我愿意做那个口供。
时间太紧了,我希望赵馨可以等等我,千万不要自杀。
离她嫁进盐铁使那里还有七天的时间。
诉状我几乎是连夜写好,盖了血手印,奔到通判所住的驿站。
但驿站告诉我,通判正在知府家做客。
时间来不及了,我今晚就要见到通判。
知府家就是硬闯,我也要进去!
他们看见一个太监来警惕万分,这当中分明就是有鬼!
“我要见通判大人!”
“通判大人正在跟知府老爷做客,没空!”
“没空我就等,总会等到!”
“嘿你这死太监,你!”
那些个衙役想把我架出去,我翻身起来就去敲鼓。
鼓槌死命的锤在鼓面上,我要让全镇的人都知道,有恶鬼在吃人,他们躺在血淋淋的尸骨上坐享其成呢!
他们把我拉开,我挣脱开继续敲,直到敲了五十多下,忍无可忍的衙役抄起木板打在我的左腿上,让我直接跪在了地上,就算高举双手也碰不到鼓面。
接着是所有的木板落下,我揣着诉状,忍下断骨的疼痛,对着知府幽深的庭院,使劲全身力气喊。
“通判大人!我是惠德太后慈安宫总领太监!我有事要奏!”
这个名号,我这辈子也就喊这么一次了。
木板渐渐停止,走出来的不是通判,是赵府的嫡子。
我见过他几次。
他冷脸看着我好久,把我拉了起来,“通判要见你。”
可他刚说完,闻风赶来的知府拦了下来,他似乎是很不敢得罪这位亲家的嫡子。
“哎呀哎呀,亭儿啊,正吃着饭呢,你怎么跑出来了?总领太监又怎么了?打发打发便是。”
他说着便要衙役过来拽我,嘴上说着一定把我处理了,免得脏了他们的晚膳。
晚膳?我脏了你们的晚膳?分明是你们的吃食本身就脏!
“老爷,赵大娘子说肚子突然不舒服,可能是动着胎气了,想让公公婆婆瞧瞧。”
是……赵珂?
赵亭见状挑眉,直接重新把我拉起来,看向知府,“大人还是先去看看我妹妹吧,她与你家生孩子每次都是十分凶险,我建议还是小心为妙,这位总领太监,我先领去见通判了。”
他说完问我能不能走。
我看看他,又看看赵珂身边来通报的丫鬟,登时来了劲,还是有人帮着赵馨的,赵府还是有人尚存良心的。
我拖着断腿,就算是爬,也要爬进去!
通判坐在上座,对着烛光看着我一字一句的控诉,看了好久。
那夜他看的很慢,慢到一根蜡烛烧没,我的冷汗都干在后背,左腿已经没了知觉。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
“你可能在这个镇子呆不下去。”
“没关系。”
“其实有个总领太监的头衔没什么,顶多被旁人念叨,至少吃喝不愁。”
“朝廷的赏赐我没有花过一笔,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通判合上我的诉状,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跪在地上,拖着已经断了的左腿,笑了。
“因为我想要他们死!”
这世间贪污受贿,藏污纳垢的地方哪能不被人瞧见,只是人人自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旁观者罢了。
但是如今,我不想再做这样的人了。
我想说出来,给赵馨一条生路,给后来者,给那些刚出生的孩子们一条出路。
我知道仅凭我的一张诉状,也只会铲除一小部分,多得是我涉及不到的地方,可是我能做的,今天我一定会做。
春天会来的,白昼也会来的。
通判说他了解了,让我静候佳音,不出七天,定会给我个满意的答复。
他走后,赵亭在我旁边站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赵亭是赵府的嫡子,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帮我。
我问他,他反倒先谢谢我。
“为什么要谢我?该是我谢你。”
“至少你站出来了。”
他说完对着烛火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从他的嘴里听到了一首江南的小调,他不成章的哼着,哼着哼着就闭上了嘴。
“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对吗?”
“嗯。”
“因为……”他熄灭了光亮的烛火,脸庞隐密在黑暗里。
他跟我说,“因为我的妻子,做了我的姨娘。”
我递了诉状后,找老先生给我治腿,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不能耽误。
他来我家时,看见我的腿大叫了一声,直说来不及了,当时打的时候如果立即就医,还能恢复。
可拖到现在,怕是不行了。
算了,能治多少就治多少吧,我能站起来就行。
什么疼都忍过来了,接骨还可以再忍忍。
“老夫从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能忍的人。”
他帮我把满头汗水擦干,我哆嗦着跟他说,赵小姐都忍过来了,我也得忍过来才行。
后面的几天,我把我自己攒的所有俸禄做了清点,分批把院子里的家具卖了出去,凑了百两银子。
老先生心善,他搀着我买马车置办行李,等一切安排妥当他问我准备带赵小姐去哪儿。
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好了,蓬安虽然地方小,可它不起眼,没人会想到那里。
而且那里是我的家乡,有山有水,我想带赵馨去那儿……希望她可以喜欢吧。
“好……好,你想好了就好,到时候一定要小心!”
我会小心的,只要能把赵馨救出来,我一定会小心行事。
她出嫁的那天,我锁了院子,把马车提前准备在镇口,托老先生帮我看着。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从赵府出来时,我躲在巷子里看她。
结果她竟然摔了一脚!直到她重新站起来我才松了口气。
唢呐吹的震天响,我跟着花轿的队伍,远远看着,就像奔丧的仪仗。
从花轿抬进盐铁使家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倒数,听着里面的觥筹交错和嬉笑怒骂。
终于通判带着众府衙差赶到,踹开门直接冲了进去。
我没来过盐铁使家,每个房门挨个打开也不见赵馨的踪影,等我跑到最里面的小院子时,整个朱府已经是火光映天。
那间小院子闭塞幽深,根本不像是人呆的地方,偏偏拱门上还贴着喜字!
我把衣袍打湿冲了进去,我有预感她就在里面,可门被横梁堵住根本打不开。
“赵馨!赵馨!”
没有人应。
再不快点,她会窒息而死的。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被乱刀砍死的护院身上拔出一柄萃着热血的长刀看向了窗几。
轩窗碎了一地,火星一下子就扑了出来,火舌舔着各个角落燃起熊熊火势,我披着外袍钻进去看见了赵馨。
她缩在墙角,守着盐铁使满是鲜血的尸体。
她看见我,仿佛像没看见一样。
我拼命叫她,把潮湿的衣裳把她裹紧,她才眼神恢复清明。
“阿玉,阿玉!你怎么来了,我以为是幻觉!我都看见金鱼灯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不会死,我们谁都不会死的……”
也亏是老天有眼,我们在盐铁使的府邸打转,生生走出一条活路。
期间她还不相信一个劲儿问我是不是阿玉。
她还问我,你的腿怎么了。
“没事,摔得。”
她又问我,阿玉,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我摸了摸自己脸,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的。
眼泪好像不受控制的往外掉,也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可能更多的是自责吧。
看见她的样子,我就自责。
我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
后来我只记得我们出了盐铁使家开始没命的跑,因为朱家着了大火,所有人都去看热闹,没人顾得上我跟赵馨,这一路都走的无比顺畅。
远远的瞧见老先生守着马车在跟我挥手。
等到了地儿,我赶紧把赵馨抱上马车。
老先生还给我递了好些刚买的干粮,让我们路上吃,蓬安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要一路小心。
“哎呀不能再说了,再耽误会出事,老夫都要哭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你们都要好好的啊!”
他老人家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接着替我扬了马鞭。
我带着赵馨,终于离开这儿了。
我们整整走了三天。
晚上在乡野间休息,升起柴火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状态很好。
我以为她会惊吓过度,很多天才缓过来,或者,应该说才缓过神来。
可她能吃能喝,还说今天是她这辈子过的最痛快的一天,她问我想的什么法子来救她,通判怎么又突然来了。
我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她说了一遍,包括我检举赵家和朱家的事。
面对一个亲手把自己家揭发的始作俑者,会不会有点可怕。
“朱家是一个都跑不掉,赵家只是被抄家,除了你爹……要送京问斩,其余的人就地解散。”
我说完后,她直愣愣的盯着我不说话了。
我只能跟她说对不起,形势不得不这样做,他们不死就是你死了。
“这样也好,大家总算像我们一样,都逃出来了。”
是啊,都逃出来了。
三天后,到了蓬安,我提早买下了一处小宅子。
只是银子有限,只能买个比原来我自己住的还小的院子。
我们到了蓬安那天,还下着雨,卖我宅子的婆婆举着油纸伞在院门口等我们。
离开蓬安好多年了,这个地方生疏的好像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
我们踏着雨滴走过街道,赵馨问我还对这里有印象吗?
我说没有了,当时离家的早,太模糊了。
婆婆将一串小钥匙交到我的手里,我让赵馨可以先进去挑房间,我站在院门口跟婆婆交接。
她说这里别看破败,但是厨房啊,小花园啊都有,只要稍微收拾收拾就好。
“我就住在隔壁,你们小夫妻以后有什么事啊尽管找我就好啊,行了我先回去接孙子下学堂啦,改天来找你娘子聊聊天,瞧你们一个个的长得都真好看……”
她怕是误会了什么,一串话说下来我也没空档去反驳,回头准备回屋,刚巧赵馨就站在屋门口。
那刚才婆婆的话,也是一字不落的被她听进去了?
“你……别介意……”
雨声噼里啪啦的砸在我头顶的油纸伞上,我突然结巴起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雨声掩埋,雨水从屋檐漏下,像一扇帘子遮住了赵馨的脸庞。
“你若是介意的话,没关系,反正这个院子有好几个房间,我们分的开开的,以后等跟大家熟络起来,我去跟街坊领居解释。”
“我不介意啊。”
赵馨站在屋檐下,穿着她已经被浓烟熏黑的嫁衣,笑着看我。
“阿玉你看,我现在就穿着嫁衣,是不是正好,可以让我们拜堂了?”
油纸伞落下的雨水在我眼前形成一道屏障,我们中间隔了个院子,但好像已经没有了隔阂。
我跟她说,婚姻大事,你不要后悔。
她说是你别后悔才对。
“我这次,肯定不会后悔了。”
赵馨从朱家逃出来后,第一次落泪,不过滴了几滴眼泪她就赶紧擦干,吸了吸鼻子,笑的连牙齿都露了出来。
这模样,真像她小时候钻到我家院子时候的样子。
赵馨赵馨,花团锦簇。
她在廊下撩起嫁衣的下摆跪下。
我放下纸伞,学着她的样子也一同跪下。
春雨打在我的脊背上,我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
因为我知道春天要来了。
“夫妻对拜!”
“哈哈哈哈哪有自己喊的呀!”
她在廊下,我在雨中,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更没有什么红烛喜帕。
嘭嘭两声,我和赵馨就成了夫妻。
今后的很多很多年,我们一直生活在蓬安镇,没有离开过。
我们一定会长命百岁,我要在院子里种很多很多的话,对得起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