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爱上一个小姐
可我是个太监。
通判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我想要他们死。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赵小姐。
我见到她,从来没有往那种方面想过。
小时候进宫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领事太监问我怕不怕疼。我躺在白布铺的木桌上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疼不疼的,我觉得还可以忍受。
可是我太天真了,那种疼是钻心的疼,后来听其他太监说,行刑时还有人扛不过去,直接大出血死在了桌上。
“你这个娃啊,还算幸运!”
带我的公公给我抹了三天的药,我躺在床上歇了三天。
看着他在空荡荡的地方抹药时,我才隐约知道自己是个残缺的人。
随着伺候的贵人越来越多,见到的事越来越多,尤其是晚上跪在殿前守夜,听着里面细细的喘息声,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咱们呀,这辈子就这样了,伺候好主子,其他的别想。”
因为我刚进宫,所以公公每天都要跟我说上一遍,起初听不懂,听得多了,没人解释也就懂了。
我听公公的,什么都不想,干好自己的差事,保命要紧。
可是也没有谁提醒我,会有一份差事那么奇怪。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提着宫灯去给公主送药,她跟驸马成亲后就总是头疼,人看着也颓废。
她总是穿着一身厚重的华服坐在榻上,长长的衣裙拖在地上,一直延伸到我的膝盖边上,特别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我知道自己这样说贵人不对,可我总是怕她。
怕她朱色的长指甲和血红的嘴唇。
窗外的小雨没有停,我跪着等公主喝药,可今天明明她头风发作,却闹脾气不喝。
公主不喝,我不好交差,回去是要挨板子的。
那阵我只有十四岁,不会说漂亮话,只一味的在那儿跪着。
凤鸟头上的金灯晃了晃,公主开口了。
她说喝也可以,就是她说什么我就得照做。
一直不都是这样吗?贵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贵人想喝茶我是绝对不会端汤羹来的。
可她说没那么简单。
雨停了,潮湿的空气中起了风,风吹过大殿,钻进屋里,吹灭了凤鸟灯。
公主头冠上的夜明珠闪闪发亮,她说
“小玉子,把衣服脱掉。”
那夜过的,即使我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干什么,我也知道这事是一桩丑事。
她叫我躺在床上,握着她递给我的玉器,去捅她华贵裙摆下的地方。我不敢,她便说那就不喝药了。
公主叫的声音好大,叫的我胆战心惊。
她满头是汗眼神迷离的躺在床上,床单都被撤出了金线。她喘匀气看着满脸冷汗的我,似乎兴致更高了,这回都没说自己要做什么,直接把我绑在了床头,然后一边跨坐在我身上前后摇晃一边拿起床头的红烛,滴到我的脖颈。
真的很疼,但是再疼也比不过公主的可怕,我十四岁,真的理解不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后的日子,只要驸马不在,公主就叫我来殿里脱掉衣服。
次数多了,我的脖子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烫出的红痕。
每日都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出来,大家见了我也只是捂嘴偷笑,没人问我疼不疼。
公公瞧见了竟也没有问我,只是暧昧的拍拍我的脸说,“人长的水灵,就是好啊。”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一共持续了五年,直到驸马总是回宫陪公主才作罢,我被分去了太后那里。
太后是个大善人,我跪在她面前,她看见我身上已经消除不掉的伤痕说,“好孩子,苦了你了,遇到她,你这辈子都毁了。”
所以,你们问我,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赵小姐的心思。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仅是太监的脏,抛开太监,我本身就是脏的。
我压根就不会想到,有人会喜欢上自己。
可赵小姐喜欢我,真的太奇怪了。
我起初以为她是个小姐,家里面没朋友,于是把我当个解闷的玩意儿。
我在宫里就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当习惯了,即便出了宫好像也没觉得这样不妥。
况且她还是个小孩子,每天闷闷的呆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大院子里,也希望有人能跟自己说说话吧。
其实那次她口误说了脱掉衣服,我不生她的气。
她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是我自己跨不去这个坎,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好,太后大赦让我出宫,我就想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别人说的做的我不听不看就好。
但我一直以为是个小孩子的赵小姐,竟然会来道歉。
“我是赵馨,来给你道歉的,对不起强迫你脱衣服了,以后咱们不玩公主太监的游戏了,我们玩别的,你当公主我来当太监,咱俩换着当主子好不好?”
还从来没有人跟我道过歉呢。
她可真是个好姑娘啊。
好姑娘赵小姐叫赵馨,她跟我说过自己名字的寓意。
那时候的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她跟我说爹娘对她特别的好,起名馨字,是希望她以后一辈子花团锦簇。
我看着年纪还小的她,那么天真烂漫的叉腰站在我种的花圃里,嘴角还沾着点心碎开心的跟我分享她童年的趣事。
真好,她有个疼她的爹爹和娘亲,她自己本身又是这么耀眼善良。
我在内心真心的祝福她一辈子都花团锦簇的灿烂。
但赵小姐啊,怎么总是往我这里跑呢。
十岁时来,十二岁时来,十四岁时还来。
我隐隐有点担心自己会影响到她,可是怕给她说了,她自己心里难受。所以就硬着头皮陪她。
不过我也庆幸自己陪着她,因为我发现赵府,那个阴森森的地方,那个赵小姐说的爹娘,仿佛并不是她自己想象的那样。
那年瘟疫来的气势汹汹,镇子上人人自危,我几次出门大雪纷飞里都是被掩埋的尸体。
有的是病死的,但更多的是冻死的。
因为病人太多,商家农户该走的走,该逃的逃,没有人卖碳就供不上暖。
有天我在雪里面挖出一个小乞丐,人已经硬了。
我守着屋子里的炭火,这炭火还是赵小姐先前送给我的,瘟疫这么严重不知道赵府怎么样。
像他们这种大富大贵的人家应该早逃了吧,可是我不放心就多打听了几句,一问竟然惊出一身冷汗,赵小姐没走,爹娘躲在江南不回来,嫡母也没带她走。
这……
说好的花团锦簇呢?说好的掌上明珠呢?我实在不理解,可那个好心肠的老大夫告诉我,赵府有十几个姨娘,个个都生了孩子,一个府里光小姐就有十几个,谁又能记得起谁呢?
那是我第一次隐隐感觉到赵府并不是个好地方,但也不想给赵小姐明说,这可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要是知道我这么说她的家庭,会很伤心吧。
于是我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每天去狗洞看她,先前她来狗洞看我,这回我来狗洞看她,也算是礼尚往来啦!
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天,我趴在狗洞前度过,陪她哭陪她笑,她还给我端了盘饺子。
小小的姑娘,遭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还会带着下人们踏踏实实的过年,让大家不要灰心。
赵府的唯一一点光把充斥着瘟疫的冬天照亮,我知道自己形容的夸张,可趴在狗洞口看她给我找醋蘸饺子吃时的模样,我觉得她就是光。
比宫里任何的光都耀眼,我见过达官权贵指点江山,也见过雍容华贵的命妇走在花间,可没有谁能比得上现在这个裹着披风,努力活下去的小姑娘更耀眼。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包容赵小姐毫无节制的来我家了。
清楚知道这个理由时,我自己都害怕。
因为我不拒绝她来我家,一个原因是怕伤害她,可还有一个原因,这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了,那就是我自己希望她可以来。
她不来,我就守着福禄可以整天不说话。
可是她来了,我就感觉院子里的花都抬头了。
她坐在秋千上,欢快的笑声可以飞上晴空。
但我不能这样,我有这样的想法是耻辱罪恶,我会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
她帮过我太多了,她在寒冬送碳,替我赶走公主,我不能害她。
可一个人若是节制,那跟佛祖又有什么分别呢。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起先到我的胸口,然后再到我的下巴,接着到了我的鼻尖。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姑娘了,而我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阉人。
当她把父母留给我的明月玉佩讨回来时,我真的吓坏了。
这时还哪管什么玉佩不玉佩的,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是身外之物了,我做太监十几载早已经不在乎什么璞玉珍宝的话。
可赵小姐她是冒着风险讨来的啊,那些大官个个是人精,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若是被发现了端倪她还能活吗?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这么害怕,我恨不得骂醒她,恨不得下一句就说让她永远不要来我这里了。
“难道阉人就不是人吗?难道阉人就活该被羞辱打骂吗?福禄被小孩子欺负都有人怜惜,难道阿玉就不值得我帮一把吗?我是小姐又怎么样?我就是想喜……”
可是她说的话把我完全堵住了,那句请你不要再来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白色衣裳在她的眼睛上抚过,我在她的眼睛里看着自己,仿佛自己都明亮起来。
我真的有这么好吗?
我配不上你说的这些话啊。
但她欲言又止的地方,我也听懂了。
我沉默不是因为她把我说到感动,我沉默是因为,我听懂了。
是我默许了这整件事情,看她后面受了那么多的苦,我恨不得那些厉鬼冲我来。
可当时的我什么也说不出,抑制住心跳,穿过宽大的袖摆,像对小孩子一样,对她拍了拍头。
这动作就像是我的遮羞布吧。
后来赵府越来越混乱,可能它本来就是这么混乱无常,只是赵馨在渐渐长大,无常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有天晚上她哭着来敲我家的门,那夜她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还不到十七岁,就跪在地上上说赵府有鬼,他们全是鬼!
我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明白一定是肮脏无比才让赵府中唯一的一点光亮,害怕的晚上睡不着。
我让她睡在我的床上,把房间的灯盏全部点亮,还让福禄陪着她。
她第一次留宿在我家,我离的很远。
甚至让我们中间都隔了一层屏障。
或许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远远的看着她陪着她就行。
可赵小姐不这样想,她想要的很多,我觉得有可能是赵府的不堪才让她这么不计后果的往我这里走。
这对赵馨是不公平的,她才活了十几年,见到的人除了赵府和官员,只有我这个太监。
如果她多看看,多走走,多见见,就不会出此下策了。
她执意要掀开我们中间的帘帐,执意要走在光明处。
可是她嫁给谁都比跟我合适啊!
我的刻意疏远,我的保持距离,都是为了让以后的离别不至于这么难过。
我希望可以顺其自然的让赵小姐忘掉我,然后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哪天突然想起了,也就是想起罢了。
“阿玉,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做游戏了?”
“小时候你还会搭着我的手去看小雏菊,你会站在秋千后推我的肩膀,还会把新蒸好的荷花酥喂到我的嘴里。”
“可是现在,你跟我的距离好像比放飞的风筝还要远,明明我们在一起说话,可你后退一步就像退回了一百步。”
“是我变样了吗!”
她都知道,她很清楚,她什么都能察觉出来。
真是可笑又奇怪,我们俩明明那么了解对方,却能藏着掖着相处着过好多年。
她还那么年轻,不知道她累不累。
想到这里,我更加自责。
于是我问福禄,我该不该去看花灯。
福禄坐在窗边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真是傻,竟然问一只猫。
那几天,我闲下来就对着福禄自说自话,那位好心的老大夫有时候会来我家讨茶喝,有次看见我对着福禄自言自语,问东问西。
他哧的一声笑出来。
“如果一个人问一个不会说话的东西,那说明这个人的问题在自己心中早有了答案。”
他说的可真是太直接了。
我站在槐树下感觉恍若隔世,我究竟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要答应赵小姐呢?
可是当我看见赵小姐从黑暗的巷子里,冲向灯火时,她带着哭腔仰头跟我说话时。
我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
就让我再错一次吧。
我注定当不了圣人,可也不想害她。
那个中秋节是我看过的最美的夜晚。
纵使皇城千灯万盏,也不及这里的璀璨闪耀。
我们戴着面具走在大街上,好像真的挣脱了枷锁。
我握着赵小姐的手腕,把她走丢。
可花灯节结束了,我也不怕她走丢了。
该放手时还是要放手的,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远远看着她就行。
她有困难我肯定会来,她有要求我都会满足,可是陪她走完剩下的路的人,不能是我。
注定不是我的,因为赵府已经为她安排好了该走的路。
我旁观着,这整条路下来,就是一个庶出小姐不得不踏上悲惨的路。
我原先也听过这些事,在宫里就听过,出宫了也见过。
哪家小姐给达官显贵当小妾,入了高门全家富贵。
这本是这世间最常见的悲剧。
看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可是这悲剧发生在赵小姐的身上,为什么这么凶险,她快死了啊!
那些人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好端端的坠入冰窟,为什么前两天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却形同枯槁。
她才十七岁,这么明媚的年纪,是花团锦簇的啊。
她的名字,你们都白取了吗!
我求老先生带我进赵府,他说你可想好,一旦暴露再不可逆转。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要确定赵馨是不是活着!
那是我第一次进赵府,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压抑,没有波澜的红鲤池塘,高的望不见天的围墙,满墙的爬山虎把每个院落围的密不透风,还有那些挤在一起,长得一个模样的姨娘们。
索性,赵馨活着。
她活着就好。
无论怎样,活下去最重要,我想起十岁时活蹦乱跳的她,不能就这么轻易死掉了。
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没有我,还有其他人,她总还会碰见其他人的,她不能就这么草率的死掉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可是她还是问我了。
喜欢?不喜欢?
我听到喜欢这个字眼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看见赵馨挣扎在病榻,本来眼神灰暗,可是当她说出喜欢的时候又是那么明亮的眸子。
看着她的双眼,我几乎是想脱口而出。
我喜欢的啊!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不配。
因为我看见了公主,看见了领事公公。
看见自己躺在白布上,从裤子里伸出的带血的剪刀。想起公主坐在我的身上摇晃,晃动蜡烛。
我……
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