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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阿玉

最近我常常做梦,梦见我小时候荡秋千,娘在后面推我。

她推我推的好高,可是不论推多高,她都能接住我。

“馨儿是娘的掌上明珠,不论飞的多高都是娘的掌上明珠。”

落日余晖落在她的肩头,她抱着啼哭不止的我去求父亲找郎中。

“不就是发烧吗?吃点药就好了。”

“呸!我女儿死了我也不活了,你们看着办吧!”

大家都说我娘生产时艰难骇人,当时郎中都问出保大保小的话。

“保小!老爷保小!我一条花楼里的贱命不值得,我的孩子一定要平安健康!”

赵馨赵馨,花团锦簇,希望我的孩子以后可以无忧无虑,盛开如春日花朵。

十五姨娘的孩子是被我母亲害死的。

她从前很疼我的。

可生在赵府,娘不像娘,爹不像爹,我不像我!

孩子掉了以后十五姨娘再没出过门,爹也没追究,嫡母也不好再过问。

赵府的孩子太多,谁也数不过来,最后爹只说了一句,莺莺啊,以后还会有的。整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过了几天大家又恢复了平常的纸醉金迷,抹了把脸又是个好相貌。

七天之后,赶上了孩子的头七,我躲在廊下趁晚饭偷偷烧纸。

纸钱烧的好快,火舌也窜的快,我蹲在旁边被熏的流眼泪,熏的抬不起头。

“这府里也就你有良心了。”

我跪在地上,抬头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大哥,他这两天一直穿着素色的袍子,连腰带也换成了白色,我有时候在想……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大哥的?

可笑。

是谁的还重要吗?是谁的都不该死啊。

“还有纸钱吗?我也想烧些。”

我没说话,给大哥空出了块地方,他掀开袍子蹲下,露出了一个小荷包。

上面的花样我熟的很,是十五姨娘天天坐在这里绣的。

火苗烤着我和大哥的脸,我们蹲在廊下相顾无言,只有火苗炙烤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就像是老鼠在啃酥掉的骨头。

直到纸钱烧尽,我们守着一堆黑灰也没起来。

“你听过莺儿唱歌吗?”

“没有。”

“以后……可以听听,很好听。”大哥看着我,好像再说给自己听。

扑通。

我听见了扑通一声。

暮色四合,晚霞在那一声扑通后消失殆尽。

“死人了……死人啦!十五姨娘投湖了!”

大哥飞奔而去,纸钱的黑灰撒进池塘被饿极了的红鲤吃掉,我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廊下。

赵府的人都说我撞邪了,撞着十五姨娘了。

十五姨娘投湖的那天我昏了过去,发了整整四天的高烧,叫了好几个郎中来看都没有办法。

娘守在我的床边不停的哭,我没有力气把手从她的怀里拿出来。

我只能看着她。

“不要碰我,我们太脏了。”

“你说什么?”

我浑身都疼,疼到心里,好像一合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可我不能合眼,我还有话没说完。

“十五姨娘,会来找我们的。”

“你不要胡说!你烧糊涂了,糊涂了,不关我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馨儿你知道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

十五姨娘会来找我们的,我没有说谎,她带着她的孩子每晚都来找我,在我烧糊涂的时候她们就坐在我的床边哭。

我的床边长了好多带血的百合,我终于看见了红色的百合,那些百合开的好大,粗壮的藤蔓缠住了我的脖子,我使劲儿跑,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

我跑过了冰冷的池塘,跑过了她的花圃,我钻出了赵府冲进了阿玉的家,疯狂的拍着他的房门。

“阿玉……阿玉!救救我!”

当阿玉穿着里衣推开房门时,百合消失了,他手中燃起的灯豆照亮了四周,照亮了阿玉的脸庞。

他蹙眉,声音温柔的就像冰冷淮江上的渔火。

渔火照亮了阿玉的单薄的白袍,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最灿烂的晨曦。

我扑通一声跪在阿玉的面前。

我听不见阿玉说什么,我只听见匍匐在地上的自己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要见到阿玉,我就是丢盔卸甲的逃兵。

在他面前我可以放声大哭,妄图用他的善良慈悲洗刷自己的罪行。

他是最肮脏的太监,他也是我夜航寒江最温暖的渔火。

而我?

我是最胆小的小偷,藏起追逐渔火的心。

我是最无耻的凶手,掩盖刺杀百合的匕首。

我是最狼狈的小姐,做不到目空一切,也做不到放手一搏。

我只能躲在阿玉的小院子里,即使已经泪流满面,也不能说出什么,因为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都会脏了他的耳朵。

“赵小姐,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赵府有鬼。”

“鬼?谁是鬼?”

“全都是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夏夜,却冷的很。

我冲进阿玉的院子,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棉被,抱着他的小猫,才感觉哀嚎的鬼魂离我远去。

阿玉没再追问我到底为什么闹鬼,而是举着火折子把卧房里的灯一一点亮。

尤其是床头的灯盏,他点了好几个,挂在帷幔上,我抱着阿玉的被子抬起头就能看见它们。

它们就像旋转的橘色河灯,流淌在温暖的河水里。

不过阿玉没问,我觉得他多少也会知道些,他就住在赵府的对面,那些流言蜚语,就算再封住人们的嘴巴,也会像发臭的泔水从门缝里流出来。

可是阿玉从来不问,我不说的他就永远不问。

他坐在脚踏上,我们之间礼貌的隔了一道床帘,阿玉的床帘是鹅黄色的,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模糊的勾勒出阿玉的侧脸,我抱着福禄看他守着炭火热汤婆子。

汤婆子里的水咕噜咕噜响,就像是睡着的福禄肚子里的肠鸣,我把头轻轻靠在福禄的腹部仔细听着。

“猫咪的呼噜声很催眠吧?”

阿玉用手试了试汤婆子的温度,然后把汤婆子放在手心掂了掂伸进床帘,我以为他是给自己热的,没想到是给我的。

他跟我说话时一直没有回头,哪怕隔着床帘。

“放到小腹上暖一暖,就不会太疼了。”

我刚要去接,一听这话瞬间脚底发凉,阿玉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来了初潮的事?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明显,迟迟没有接过汤婆子,反正从小到大,我什么心事都会写在脸上,阿玉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我那些小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他见我没接,只得把汤婆子轻轻放在床褥上,然后缩回手又端正的坐在帘外,他说你也不用满了,女孩子到这个年纪都会来的。

“在我眼里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汤婆子就躺在被褥上,明明已经被阿玉摸过好多遍,可我觉得烫的不行,它隔着被子烫着我的膝盖和双腿,背后都开始发汗。

我们之间隔着那道薄薄的鹅黄纱仿佛成了我的铁甲,躲在铁甲里好像我能问出任何的问题。

“那现在,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福禄还在打着呼噜,汤婆子变得更加烫人,阿玉垂下头手指交叠,他搓着手指仿佛答案都写在了掌心。

这可能是世间最难回答的问题,我发现阿玉回答的时候都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头,可他为什么要皱眉呢?

“一个已经长大,马上要嫁人的姑娘。”

是因为他也不想让我长大吗?是因为阿玉也知道,只要我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会不可逆的被岁月磨损变质吗?

“阿玉,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做游戏了?”

“小时候你还会搭着我的手去看小雏菊,你会站在秋千后推我的肩膀,还会把新蒸好的荷花酥喂到我的嘴里。”

“可是现在,你跟我的距离好像比放飞的风筝还要远,明明我们在一起说话,可你后退一步就像退回了一百步。”

“是我变样了吗!”

我说到最后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提高了声音,我撑起身子挣扎着看向帘外的阿玉,头顶帷幔上的圆盏灯都在剧烈摇晃,飘忽不定的黑影疯狂的照在阿玉惊慌失措的脸上,他紧抿着嘴看向我,浑身都在紧绷,连说出的话都是紧绷绷的。

“不一样了,小时候你只到我胸口,是个还在换牙的小小姐,可是我看着小小姐一天天长大,她长的太快了,头发变长了脸颊也变得瘦削,她的声音明明昨天还奶声奶气今天就已经变得成熟稳重,她看着我的眼神没有变,可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看她!”

所以呢?

“所以你在我眼里,是个真真切切的长大的姑娘。”

我不信,阿玉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长大的姑娘,那今晚他就不该让我进门!

封建礼教,伦理道德,我、阿玉、十五姨娘还有大哥,我们不该做的事太多了,可我们为什么还是要做,宁愿流干眼泪到连多看上两眼都是羞耻的地步,却还是要做。

我想问问十五姨娘,问问她为什么我们要去做明摆着就是不对的事情。可她已经不在了,她带着自己所有的秘密沉浸了赵府的湖底。是不是只有以死明示,才可以挣开枷锁?挣开赵府?

我没力气自己去思考,瘫倒在床上仰头看着,莹莹烛火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大,它们落在我的双眼上就像是中秋花灯,仿佛要把人的眼睛烧着。

小时候,府里的孩子还不是很多,爹还不忙,他还会陪我一起逛灯会,他抱着我走过大街小巷,中秋的花灯很大,大到拥挤在一起,仿佛在对我夹道欢迎。

鸾鸟灯引颈展翅,金龙灯盘柱直上,爹问我想要什么花灯。

“想要什么爹都买给你!”

那时候我才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不敢说,只能指了指那盏最便宜的小雏菊花灯。

可爹抱着我掂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高兴。

“小孩子畏畏缩缩的干嘛?想要什么直说!我们十小姐怎么能是胆怯的主儿?”

虽然爹那时没有现在这么有钱,可他许诺我的,给我的宠爱,从那时起就像开启了阀门,源源不断,有求必应。

十几年前的中秋灯会,小小的我举着一盏有我两个大的鸾鸟灯得意洋洋的回家。

十几年,不长也不短,怎么偏偏把我变成一个有话不直说,做事顾头顾尾的小姐?

我突然好想当时的自己。

想要,就会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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