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十来天前,我在故乡伊豆送走了亡父的第
七个忌辰。于是立意在这个月写父亲。今天我
经常出现一个念头:「要是父亲还在世……」
。前年到去年,去年到今年,这种想法多了起
来,恐怕,今年到明年,明年到后年,这种想
法会愈发多起来。
父亲生于伊豆的山村,从当时的金泽医专毕业
当了医生,后加入陆军,一直是做军医。退休
后回到故乡伊豆,务农度过余生,在八十一岁
上去世。父亲是养子,他没有使收养家的财产
增加一文,同时也没有使其减少一文,他将自
己继承的房产地产,原样留给了我。他不给子
女添任何麻烦,同时也不给子女超出必要的照
顾,对于孩子,既不是特别严厉的父亲,也不
是特别溺爱的父亲。退休后一次也没有挂过听
诊器,对金钱和名誉是全无所求。外表虽然不
流露,却像是自有些厌倦人群,厌倦尘世。
要言之,父亲是作为平凡的人度过了平凡的人
生。因为对钱财对浮名全不在意,所以他的一
生是纤尘不染的。一文钱的积蓄也没有,一文
钱的借贷也没有,人情上也没有亏欠。既不为
人称羡,也不为人记恨。我现在认为,这是父
亲了不起和可爱的地方。
我写这篇小文,是出自希望「父亲还健在」的
心愿,这种心愿的萌生,既不是在遇上什么特
殊事情的时候,也不是在有什么烦忧的时候,
就在平平静静中蓦然想到:「要是父亲还在世
……」,想来自己现在的感觉,怕就是父亲有
过的感觉吧。即使是父亲没有过的,父亲也一
定比任何人更能理解自己。我确信是这样。
而且,自父亲去世后,我频频感到父亲活在我
身上。在街上走时我想,现在自己的步态和父
亲是相同的;吃着食物,呷着茶,洗着脸,躺
在床上,我多次想到,自己是做着父亲做过的
相同的事。这些感受,父亲在世时我从来没有
过。
就这样,不仅是父亲理解我,我也确切地是父
亲的一部分。既可以说我身上有父亲,也可以
说父亲身上有我。我在父亲去世后才意识到,
失去的是无可替代的了解自己的人,失去的是
可以说是自己本身的什么。
可是,父亲去世后我首先意识到的,是父亲和
父子关系的意义。只要父亲在,就是对子女的
庇护。父亲健康的时候,我从未考虑过自己的
死,因为父亲尚在,自己想象距死亡是遥远的
。父亲去世,我才知道父亲像一扇屏风把死亡
和我隔开;父亲去世,我才看见了自己前途上
死亡的海面,死亡和自己之间过于空旷,人就
觉得异样地心寒。
这不仅限于我们父子,也是普通人世间父亲对
子女的最大恩惠,在父亲自身,是不觉察的。
无论父亲和子女如何失睦,或者是自幼离别,
凡是父亲,无不庇护着子女,凡是子女,无不
受到父亲的恩惠。
这时写的父亲,换成母亲亦无不可。即如我,
父亲去世后,母亲仍健在,把死亡和我隔开的
两扇屏风,有一扇还庇护着我。
以我来说,父亲作为「屏风」的同时,又是最
深刻理解我的人,而且是我的一部分。在世时
和我不常相守的父亲,现在好像潜进了我的身
心。在这层意义上,比起父亲在世,我是更经
常地有和父亲交谈的机会。那不是重要的谈话
,而是无边无际的漫谈。由于这种漫谈,父亲
加深理解我,我加深理解父亲。人是何其可悲
啊,父亲去世了,我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有时,我想活到父亲在世的年龄,然而以父亲
的长寿,自问企及必难;不过,要了解父亲晚
年想些什么,我觉得必须活到父亲在世的高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