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隐时现:一会儿隐没一会儿出现。主要用来形容山峦飘散的云,红烧牛肉面的肉,和昨天还乖巧黏人的易天。
说黏人是有点过分了,可至少昨天的他还会有意无意的撒个娇。
易年自觉自己称不上多么细致温柔善解人意,硬要归类的话可能也算木头堆里较为出挑的那一棵,可每每见他这副模样总要默默的在心底里回个血后方才能端正语气与他说话。
不过今天的易天没给他机会。
今天的易天一大早上起来就板着张脸提着裤子钻进了厕所。
然后足足过了大约二三十分钟才出来,脸色之难看让人以为他得了痔疮。
那么大一小伙子,摇摇晃晃扶着腰摸出厕所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摞额角还挂着汗珠,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易年特意走过来弯下腰摸了摸他额头,收回手要往自己脑门上放的时候才记起现在情况特殊。莫说现在他体温正常,怕就是不正常自己这一摸也摸不出什么毛病来。
他默默放下手又想着是不是去给他倒杯热水来,结果一个回头没走两步就从身后那张茶几上直直穿了过去……
“不用……”
易年愣了愣停下脚步去看他,半条小腿没入茶几面里。
“不用忙了。”
易天一只手捂着肚子佝偻着腰,大概是确实太难受,语气听上去有些冷淡:
“你坐着吧,我下去买点药吃了就好。”
易年卡在茶几中懵了半晌才对他撑起一个笑来:
“那也先歇一阵子,我去……”
“没事,就是昨天吃太多。”
他话音未落就被打断,眨眨眼看向沙发上勉力站起身的人,一时竟然不知道再说点什么比较好。
犹豫间小孩已经晃晃悠悠的走向门口,留给他一个消瘦高挑的背影。
“我一会儿就回来。”
易年张了张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声无息的点点头。
窗外的天阴阴沉沉,云层瓷密的下压叠起大片大片阴影,阴影下的易天低着头拉上门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手指贴在路裤缝轻快的敲击着。每六十下换一次。
换到无名指的时候正好两分钟,易年站在窗前远远看过去,他已经变成了小小的一个,就连穿什么衣服都看不清了。
他收回眼神隔着一层玻璃开始出神,倒影里窝了一团黑猫。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来着?
那时候的易天好像才不到五岁,站在他身边小小的一只,还能被轻而易举的圈在怀里举过头顶。
那时候的易年自己也是个小孩子,照顾吃喝之外唯一能想到能做到的就是怎么样能教他多说几句话,多识几个字。
加减乘除这一类的东西来来回回一节节揉碎了说,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元曲一股脑门自个儿能记着的让人一笔一划抄了又背,还有什么货币大小时间单位……
跨年龄段的教学让易天吃力的很,抓耳挠腮半个钟头也死活搞不清楚这个十元钱怎么就比一元钱大了,明明都是一张票子。
倒腾来倒腾去一抬头看见他哥胳膊肘拄在膝盖上打盹,好几天没想出来的问题居然就这么想通了。
管他为什么都是一张票子,反正他说大就大!
绿的是一元钱,蓝的是十块钱。蓝的比绿的大,买盐给两张绿的,找钱找八张,不给够就不走……
要不是因为易年当时兜里没五元,后来就不会导致有次人找他一张五块三张一块的时候,易天一看不是八张人民币赖在人家店门口打死了都不回家……
如此磨掉易年不少脾气,许多他本不懂的东西死记硬背出来也就定了型。
可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没发育好的小脑瓜子而已,容量尚且还不如他放养的那只猫大。有些可以死记硬背,有些却是再如何都弄不明白。
比如为什么别人都背着书包不回家,比如易年为什么老将他一个人丢下,再比如墙头上那只钟为什么要固定的走成滴滴答答……
易年长长短短几根针磨破了嘴皮也没教会他时间,他却在一天又一天无限等待的滴滴答答声中记住了那个数字。
六十,敲六十下,一分钟。
二个六十,两分钟。
一根手指是一分钟,一双手是十分钟。
第一万八千下易年回来吃午饭。
第一万四千四百下易年回来吃晚饭。
也许会早一点,也许会晚一点,但是早是晚他总会来。
易年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再记了,易年吩咐他去赶着时间做某些事时他再继续记。
记着记着终于会识表记数,这个技能也就被暂时搁置,不到万不得已时一般不用。
嗒嗒嗒嗒……
他看着电视机里嚎叫的头狼在茶几边敲。
嗒嗒嗒嗒……
他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在枕头边敲。
嗒嗒嗒嗒……
他坐在餐桌上一只手举着筷子将碗戳的满桌子乱跑另一只手在桌下的椅子边敲。
嗒嗒嗒嗒……
他松开捂着肚子的那只手走到了那张长椅边。
今天这个地方依旧没有人。
许多天了,这个地方很少会有人。
他弯下腰将肚子处衣服下的东西丢到了长椅下,转身走进那片树林。
第三百六十三下的时候他拎着药店的袋子走出树林,蹲在了椅子边。
没有……
水泥地面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灰,几片叶子被黏在上面已经枯黄发黑,他伸出手去轻轻的将其中一片剥下来握在掌心中……
“有东西丢了吗?”
背对着他的人猛然一颤回过了头……
眼前的人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某种灵巧的小动物。
他很瘦,蹲下来的白色体恤衫领口开的大,能看见支棱于皮肤表面突出的锁骨。
脖颈上细细的血管与青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网有温度的脉络,藏匿在身体深处。
深处……
白色布料下的身体该是柔软而富有生机的,就像此刻跳动的脉搏-
嗒嗒嗒嗒……
那就是深处。深处有血液流淌循环的声音,好比那根钢丝穿过眼底直达心尖,可以为他再次带来某种奇妙而尖锐的快感……
“是东西丢了吗?”
易天恍然回神,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下,大概是忘了还蹲着,仓促间动作一闪差点被自己绊倒。
“没……没有。”
他磕磕巴巴的道,躲开对方要扶他的动作,一只手撑着椅面站了起来。
“哦,那就好。”
对方也直起腰微笑着看他,“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人在这里停下来过。”
是很斯文秀气的一个男人,眼镜后的眼尾下垂着显得格外温和。
就连笑起来的模样也总像是带了几分腼腆,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生起好感。
“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易天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又看了这人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补上了一句,“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样的话,那人也刚走也没多久,追还是能追上的。”
易天眯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冲他笑了笑:
“不用了,应该也是附近的人吧。”
对方像是被他这话给说的有些懵,怔怔的盯着他脸呆住了一会儿。
易天顿时有种让人家没做好事反而还多管闲事了的感觉。
转身就走吧太不礼貌,要说也没什么该说的……
大约是终于瞥见了他上不上下不下尴尬的浑身不得劲的模样,那人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转过来朝他点头:
“也对,我家就在附近,多留意也许还能碰见呢。”
真会说话……
易天心里悄没声的夸了一句。
“谢谢你。”
模样倒是看上去不大,说谢谢都要微微欠一欠身子,很有礼貌。
这样的礼貌怕是用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违和。
“不用。”
话说到这儿也就算结果了,易天摆出一副自己好忙的样子道了个谢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想了想却又回头看了一眼。
对方还在原地站着,瞧见他望过来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易天愣了愣回过身,这次脚步再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