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戏中人，戏中话，皆属心底藏着的秘密。

师姐在原地愣然，不为所动，立着约莫半晌，才作揖告辞，“师父，那徒儿先告退了。”

幕后的人，侧耳静静地听着，手压在白布上，印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掌，她似乎忘了还有影子，那些小动作全被他瞧进眼里。

周生辰微侧身，摆手，让徒弟先行离去。

烛光摇曳，白布上人影憧憧，两人躲在布后，正相对着，个子小的女孩推搡着个子高的，好似催促她要做好排戏的准备。

周生辰漫步到幕前，用手指轻戳了一下布帘，“十一，你这是备下什么贺礼给我？”

他指尖摩挲着那人的侧颜，即使隔着白布，也足以让人心神荡漾，无所适从。

身后的白光，使她看不清他的位置在何处，只能听声辨位，他应离自己很近，很近。

她同旁人吩咐了几句，没有纸笔，只能以手作笔，掌心为卷，在侍女的手上摩了几个字，随后便把人推了出来，侍女见南辰王欲要问她，先道出了声。

“王爷，小姐说请您坐到正中的太师椅上，静候片刻。”她欠身摆手作请，眉心拧紧，颇为凝神贯注，此次皮影戏，她可是主讲之人，言语间皆不敢怠慢，也不敢夸耀其词，怕南辰王入耳觉得这是自己在对他阿谀奉承，而不是发自肺腑的，诚挚之言。

她低着头，双手又交叠回原处，搭在腰腹上。

余光里，有人冲她招手，十一手握着人偶，烛火摇曳生姿，在她脸上落了些斑驳的影，模糊了小姑娘娇俏的脸。

十一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幕前是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将相王爷，幕后是那个踮起脚尖，才刚够得着木架顶梁的小丫头，是她伪装得好还是真的不慌忙?

面容上依稀辨不出她一丝的紧张，反倒嘴角边勾起了宽慰人心的笑。

周生辰右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手指似有音律般敲着扶手的旁侧。

他笑，“准备了什么话本子？”

侍女喉间咽下一口水，讷讷道，“是小姐自己写的故事……是……讲领兵出征的。”

此番是十一秘密的筹备，所以没有请人来奏乐，以往的皮影戏都会有打击乐器和弦乐，现下只得听见枝叶与风相击的声音，还有……夜里偶然可遇的蟾蜍声。

也算是有了陪衬。

周生辰笑，背靠后了一些，坐得稍许松弛，眸光褪去了戾色。

“哦？”他有所期待，“本王倒是要好好听听。”

无乐可奏，倒是不用顾忌太多，侍女冲里头的人，浅笑，一切就绪开演。

十一

人偶上幕，扮相极为熟稔，碧色长衫，高冠而立，连眉目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活现人眼，它仿似有笑，手握长剑，随线牵扯而动，一会儿举剑应敌，一会儿又是勒绳纵马，这一幕幕都恍如身处其境，令人思绪泉涌。

周生辰边望着白幕上的人偶，边听着侍女的旁诉，悄然抿着笑，眨着眼。

她唱，“吾愿百姓安乐，天下再无硝烟，不畏生与死，只恨长相思。”

念道最后一句，他晃神了，似一语成谶，一击命中。

“不畏生与死，只恨长相思。”他低声喃喃，眉目渐蹙。

唱声止住，人偶也缓缓下了幕，那人吹灭了白布后的烛火，让侍女重新点了一盏，挪到了幕前的石桌上。

侍女欠身，欲要作辑退下，周生辰回神，喜色迎上眉梢，让她回去领赏。

待人走后，他才淡淡地开口：“这生辰礼，我很喜欢，”抬手去牵她向前齐坐，“十一，有心了。”

暮色渐深，凉风习习，他的手却是温热的，倒不像她，就算方才舞动着人偶，也没生出多少热来，手背微凉。

十一点头，透过石桌上的烛光，去端详眼前人难得的喜色，他好似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他掌心卧着许多老茧，不似什么阳春白雪的富家公子，整日里养尊处优，手都金贵着，怕是连刀都没握过一回吧，更别说见血了。

摸着这手，就蓦然勾起那疼惜人的心。

单只手捂不热，他又把另只手伸过来，复握住，揉搓着，慢慢才生出了暖。

“夜里凉，以后在书房置办，可好？”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离去，落在了那昏暗的幕布上，“这人偶，你做了几日？”

她以为自己不说，他就不会知道，那人偶……就是小南辰王。

碧色长衫，那是拜师礼当日，他着的衣衫。

他坐在正中犹如阴日里一道和煦的阳光，眉目仿似有笑，他问，“时宜，你在家中被唤作十一？”

十一轻轻颔首示意。

他论，“恰好，我已有十个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也是自那开始，他从未在自己面前称过，“本王”或“为师”。

十一抿起嘴，饶有思索，在他掌心上，附上了答案。

他笑，“半月有余，当真是算快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全神而入，“手制皮影，足足八道工序而成，选皮、制皮、画稿、过稿、镂刻、敷彩、发汗熨平，最后才是缀结合成。”

他叹，“十一，你比我多会了一样，”那人偶被十一搁在了桌上，他扫了一眼，说，“这皮影可以以假乱真了。”

十一读懂了他的话，他说的是自己绘得与本尊一般无二，她羞赧的面容下泛起了微红，手心这会儿渥满了汗。

周生辰靠椅侧又挪了些空，让她坐近点，不要半悬着身子，腰板直挺，像打坐般凝神，太累。

“十一，你可知今夜最令人没齿难泯的是什么吗？”

十一摇头，在月色与烛光相映下，眼睛亮得如泛舟上的清波。

周生辰侧目看她，娓娓道来，“不畏生与死，只恨长相思。”

倘若枕畔之人不是你，我就只醉白骨，不恨相思。

他言，“十一，这一句，恰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