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孤身

青崖山上，就在众人均已力尽之时，一行人忽然出现，仿似从天而降一般，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群黑压压的毒蝎。

　　这时，赵敬身边那脸上有刀疤的男子忽然走出去，单膝跪下。

　　“主上。”

　　可惜赵敬此时已经死了，不然见到此情此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蝎王点点头，目光在场中一扫，心满意足地发现，他的三位主顾，赵敬，孙鼎，无常，眼下死了两个半，只剩下无常鬼半身是血，带着一脸释然欢欣鼓舞地看着自己。

蝎王“各位英雄好汉，别来无恙呀。”

　　无常鬼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眼睁睁地望着蝎子一挥手，身后的黑衣毒蝎们鱼贯而出，竟将整个场子给包围住了。

无常鬼“蝎王这是什么意思？”

蝎王“收利息。”

　　随后他朗声大笑起来，只觉得天地间，再没有人比自己再高明的人了，管他正邪两派，你死我活，还不都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

　　楚摇和璇玑在四周布下结界，随后，她就到了战场中，打眼一扫，却没见到温客行的人影，心中顿时慌了。

　　目光四处搜寻，忽然，她眼睛倏地睁大了，在块巨石后，他眼角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顾湘？

楚摇心跳蓦地快了起来，一瞬间脑子里划过各种可能，顾湘怎么会在这里，她受伤了？温客行又到哪里去了？她深吸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闪身到那巨石后，慢慢地俯身，僵立了一会，这才弯下腰，手指轻轻地探到少女的鼻息下。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没有意义，顾湘的身体都凉了，那能说会笑的脸上再没了生气。

　　半晌，楚摇才直起腰，将胸口憋得紧了的这口气吐出来，温客行他去了什么地方？

　　而与此同时，蝎王得意完了，也不由得一愣，他也发现这里并没有那鬼谷谷主。

　　吊死鬼薛方到如今这步田地，竟还能不出现，而鬼主又不见了人影，这好像一朵阴云笼罩在了蝎子头上似的。

　　他越想越不放心，越发觉得场中剩下的人都不足为虑，于是叫过一个毒蝎，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要亲自带人去搜青崖山。

　　他忌惮的人，如若不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心里决计难安。

　　莫怀阳还以为自己逃脱了，他在青崖山上奔出了半个多时辰，才要松口气，忽然，耳畔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莫怀阳猛一抬头，登时吓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温客行整个人好似活阎王一样，慢慢地从林子的另一端踱步出来，手中捏着一把折扇，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温客行“莫掌门，在下受人之托，来送你一程，请。”

他每走一步，破烂的袍袖便拖在地上，留下一丝细细的血痕，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似乎是硬拖着半边行动不便的身体似的，说话间脸上的一道细小的伤口崩开，又流了血，温客行轻轻地将那落下来的血迹舔干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莫怀阳咬了咬牙，他知道温客行这是强弩之末，鬼谷谷主，难不成还是神么？他一个人被几大高手围攻了几个时辰，又中了赵敬临死前砍出的一刀，旁人早该蹬腿闭眼了，不信他还有什么能耐。

　　可即使这样想着，小腿却仍是有些发颤。温客行歪过头，轻笑起来。莫怀阳忽然狂吼一声，历代掌门手中的清风剑出鞘，使出毕生绝学，将剑招耍得密不透风。

　　温客行出招了，他一只手并不利落，这一招十分凝滞，手中破剑竟被清风剑搅成了几段，莫怀阳心里一喜，回手削向他卧剑的胳膊，然而眼前的人却只剩下一道残影，忽然不见了。

　　莫怀阳心中大叫不好，下一刻，脖颈却忽然一凉，他整个人僵住了。

　　温客行手上的一截断剑卡在了他的喉咙上，冰凉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他的皮肤，温客行叹了口气。

温客行“我没力气了。”

　　随后将手往前一送，莫怀阳脖子上的血喷出老远，他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很快血便放干净了，人也不动了。温客行似乎再也站不住，踉跄了一下，颓然坐倒在地上，心里茫然地想着，对不起阿湘，叫这个人死得这样容易。

　　阿湘，那么烦人的一个小丫头…….暗无天日的十几年来，他身边唯一的活物，没了。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

蝎王“怪不得没见到谷主呢，原来在这里乘凉。”

　　温客行觉着应该站起来，将这个人杀了，然后活下来，可是他忽然提不起一点力气来，只是觉得累，木然地转过头去，望向笑得不怀好意的蝎王。

　　二十年忍辱负重，想做的事如今都做成了，便要死在这里了么？

　　尽管温客行狼狈得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蝎王却还是在距离他两丈的地方站住了，满面堆笑地站在那里。

蝎王“想不到啊想不到。”

温客行“想不到什么？”

蝎王“鬼主，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能耐，竟有落到这等地步的时候，这世间的事，谁说得准呢？”

　　温客行吸进去一口气好像只能到达胸口，所以声气极弱。

温客行“这句话说得太不对了，我做鬼主八年，从未睡过一天安稳觉，风光个什么呢？”

蝎王“正是，不错，咱们这样的人，反而没有凡夫俗子那样快活无忧的日子。”

温客行“我不和蝎王这样经天纬地的相提并论，我睡不好觉，只不过是因为怕别人杀我罢了，现在……终于不用再怕了。”

蝎王“不错，你就要死了，自然不用再怕死。”

温客行“无常鬼……你杀了他？”

蝎王“我不杀他，难不成等着他来杀我？鬼主，你那忠心耿耿的老奴才，可是一心要至你于死地，你何苦挂心着他呢？”

温客行“谷中………还剩多少活口？”

蝎王“还剩多少活口，还用得着说么？姓赵的干掉一半，剩下一半伤兵，自然是落到了我的手里了—想不到鬼主这样宅心仁厚，自顾都不暇了，还念着谷中之人的死活。历代鬼主…….你可真是最有情有义的一个了。”

　　温客行无声地笑了起来，那表情有一些奇怪，却还冷静。

温客行“恶鬼便是濒死，那也是恶鬼，恐怕不好对付。”

蝎王“我手下有的是死士，死上几十几百不算什么，我不在乎。”

温客行“好，蝎王好魄力，好大的手笔，不愧是一代枭雄……无常鬼啊，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别的，就是明明身在局中，却总以为自己是执子之人，岂不是很可笑么？”

他最后几个字只看得到嘴唇掀动，几乎难以听清，蝎王见状，好像放了心一样，往前走了一点，同意道。

他一伸手，立刻有人递上兵器，蝎王收敛了笑容，看着靠在树上，行动都已经困难的温客行。

蝎王“鬼主这样的人，是应该我亲自动手的，假手旁人，未免不敬。”

　　他说着，便将钩子横于胸前，慢慢地走上前去。

蝎王“黄泉路上，请鬼主先行一步了。”

　　言罢，便将那钩子高高举起，温客行睁开眼，平静地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是一潭死水，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心里没来由地突然想起答应了楚摇自己不会死，有气无力地勉强笑了笑，觉得自己要食言了，不知她会不会伤心。

　　忽然蝎王只觉一股劲风自一边袭来，那杀意太过明显，他被杀气所激，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将钩子高高扬起。

半空中一道白光闪过后，楚摇凭空出现，一袭青衣周身杀气腾腾，手中一把折扇竟避过钩子，跗骨之蛆一般地缠绕过蝎王手臂，那扇边好像一把尖刀利刃，划过便是直冲天灵盖的疼痛，蝎子惨呼一声，手臂被折扇卷了起来，生生地从他身上落了下去。

　　蝎王身后的几个毒蝎见状立刻训练有素地为了上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叫人眼花缭乱，一眨眼的功夫，便尘埃落定了：一个人站着，几个人躺着，无论死活，每个躺着的人都被削去了一只拿兵器的手臂。

　　温客行看清来人，却忽然叹了口气。

温客行“傻子，你来干什么？”

楚摇“来给你这疯子收尸。”

　　温客行呆呆地看着她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垂在地上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

楚摇“我的人你也敢动？”

　　蝎王疼得面色惨白，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

蝎王“啊…是楚姑娘，竟不知楚姑娘大驾光临，我的错。”

　　他阴测测地看了两人一眼。

蝎王“高手在此，我等便不自讨没趣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撤！”

　　几个还活着的毒蝎，连滚带爬地起身，飞快地跟着蝎王撤走了，楚摇却并没有追，只是转过身来，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痴痴地看了她一会，笑了起来，忽然伸出一只手去，凌空抓了一把。

楚摇“做什么？”

温客行“你身上.….有光，我抓来看看。”

　　温客行就笑了起来，他仍是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松开一点，好像有什么会从他空空如也的手掌中漏出去一样，他声音依旧极低，气如游丝，好像随时可能中断。

温客行“你看出来啦。”

楚摇“那真正的钥匙呢？”

温客行“折了，叫我从山顶扔了下去。”

　　温客行眯起眼睛，缓缓地说道，楚摇点点头，忽然觉得啼笑皆非，没有钥匙，有琉璃甲也是枉然，青崖山上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把自己都争成了尸体的人到死也不明白，他们争夺的东西，其实是一堆废品。

温客行“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暗中扶植起孙鼎，不然那么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人，凭什么能和无常鬼吊死鬼分庭抗礼呢？”

楚摇“然后你在他们争斗到白热的时候，引诱吊死鬼去偷钥匙。”

温客行“我没有，是他们都想要而已，三十年前，鬼谷中大大小小的恶鬼们便开始垂涎武库，琉璃甲分属五大家族，恶鬼们羽翼未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从钥匙下手。”

　　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带出些血丝来，温客行轻轻地伸手抹去脸上的血丝。

温客行“当年，容夫人把钥匙交给了我爹，他们都以为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个，容夫人死了，龙雀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若是如此，天下太平了，可不好么？”

温客行“其实，还有第四个人？”

楚摇“是赵敬？他……当年没有实力，又不能对正派中人开这个口，便暗中联合了鬼谷？”

温客行“大概吧……反正他们都死了。”

温客行“可笑的是，容夫人他们为了保密，到最后也没有告知我爹，交给他的钥匙是什么，我爹只当做是一件十分重要又不能丢的东西，便带着我娘躲进了一个小村子，躲了整整十年……可是啊，我九岁那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一只猫头鹰……”

温客行“我爹娘觉得是他们连累了村子里的人，要同他们死战到底，只是连夜要将我送走，我不放心，自不量力，偷偷跑了回去。我看见…”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渺茫黯淡的天光。

温客行“我看见啊，我爹的身体，断成了两截，我娘倒在一边，头发散乱，衣服也瞧不出原先的颜色，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五官的轮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枪从前胸穿到后背，自蝴蝶骨而过，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她的么？”

温客行“我小时候就喜欢美人，觉得我娘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喜欢粘着她，叫她背着我，看惯了她背后的蝴蝶骨，就死也不会忘了。”

楚摇“钥匙这么落到了鬼谷手中，你又是怎么…”

温客行“我？”

　　温客行挑挑眉，忽然笑了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最后喉咙里竟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已经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温客行“我么？我在路上跌了好几跤，早就脏兮兮的泥猴一般，那些恶鬼们看过来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傻愣愣地站在那，一个人过来抓我，我下意识地便咬了他，他叫了一声，说这是个小疯子'。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女人说，要扒了我的皮，回去做一件人皮袄，我怕极了……便想了个法子。”

　　楚摇微微动了一下，眉尖微蹙，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天已经黑下来了，四下静谧极了，温客行又咳嗽两声。

温客行“我呀，就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走了上去，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咬着我爹的尸体，很不好咬，要撕扯半天才行，然后将他的血肉吞进了肚子里….也算，给我自己留一点念想，我本来不就是他的骨血么？他们看着我，慢慢地就不笑了，最后被我咬了的那个男人做主，说我天生就是个小鬼，不应该留在人间，便将我带回了鬼谷。”

　　楚摇俯口来，一只手放在他的侧脸上，或许是失血，温客行的眼神有些涣散，皮肤极冰冷，感觉到温暖，不自觉地歪头在他手心上蹭了一下，几无声息。

温客行“我在这里整整二十年，头十二年，是拼命地活下去，拼命地往上爬，拼命地…后八年，终于爬了上来，便准备我的大事。”

楚摇“你暗中帮着孙鼎，将吊死鬼逼到绝境，诱导他去盗走钥匙，尾随而至，杀了他，然后将他的尸体和钥匙一并处理掉，造成了薛方出逃的假象，叫鬼谷倾巢而出，追杀薛方，看着孙鼎和老孟各怀心思，看着他们.….”

温客行“这世上，能毁了鬼蜮的东西，只有一样。”

楚摇“是人心。”

　　温客行猛地侧过脸，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内息一阵翻滚，窒息的感觉随之漫上来，忽然，一只手贴在他后心上，一股柔和的内力瞬间散在他的七经八脉中，他神志微微清明了一些。

楚摇“阿行，你这是脱力了，不过外伤比较严重，要包扎止血，我问你，你想不想活？”

温客行沉默地看着她，良久良久。

温客行“阿摇…这样面目可憎恶鬼头子的我，你会厌弃么？你会走吗？”

　　楚摇无比轻柔地微笑起来，摇摇头，温客行死命一咬牙，攥住她的手，硬生生地将自己撑了起来。

温客行“活……”

温客行“我为什么不想活，我为什么不能活？！这世间厚颜无耻之人、大奸大恶之人都活着，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活着……我偏要………”

　　这一口气再也难以续上，他身一晃，喘息不止，楚摇封住他的穴道，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往山下走去。

　　到了山下，璇玑还在等着，阴魂戚戚放声哀嚎。

楚摇“将这些阴魂送去鬼界，不许投生。”

璇玑“璇玑明白。”

楚摇抱着一身是血的温客行，正准备闪身去瑶玄山，就遇见了大摇大摆沿途赏景的叶白衣，叶白衣见状，找了地方替温客行疗伤，后又雇了马车往长明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