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送走韩小梅后,江停一个人坐回到沙发里,给方才紧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开了机。
严峫的手机密码一直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解锁后能看见微信图标上还有提示消息的红点。
自己毫无悬念的是置顶在最上方的联系人。聊天记录定格在那天,下午四点。
江停问他:严队,几点能回家呢?我已经把家里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等你啦。
严峫回复说:我亲爱的江教授,下班了休息会好不好,不是请了阿姨隔天就来吗?
下一条消息是:媳妇儿,刚已经找吕局请了假,马上就回家❤。
屏幕返回至主界面,左下角有很多个未接电话,点开来看备注是妈。
严峫的手机里并没有太多东西,江停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盯着手机屏幕出神,壁纸是他们前段时间去散步的时候在公园拍的。
不知道严峫为什么会设置这张照片当壁纸,这张照片的光线其实不太好,只有两人的表情拍得比较清晰,那天严峫在附近逗了只大金毛,心情很好,拉着江停和他在路灯下拍照,江停已经习惯了他的心血来潮,知道逃不过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媳妇儿你看,你随便拍一张都这么好看,我真是赚了。”严峫边走路边傻乎乎的选照片。
那时候江停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啊。毕竟他从未拥有过这样纯粹的感情,幼时没有拥有过父母手足的亲情,成年后也不曾体验过男女之间的爱情,甚至没有交过什么朋友,此刻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就走在他的身侧,他们牵着手走过长长的街道和窄窄的小巷,彼此相视的目光里满是告白,在晚饭后的黄昏出门,沿着公园的河边慢慢走,看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就回家,他以为能一直走一辈子。
屏幕30秒就会暗下来,江停又按亮,来回反复的亮了暗,暗了亮,手机最终发出了电量不足的预警声。
江停将手机关了机,塞回卧室的枕头底下,来日方长,这将是他以后长久寄托思念的东西。
还有那封信。
“江停亲启”。
严峫好像是第一次给他写这种东西,江停猜不到他会写些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没有粘贴,平整的躺在江停的腿上。里面装的不是韩小梅所说的贺卡,是一封信。
严峫窝在车里,抓耳挠腮的,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下笔。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虽然脑海里过了无数遍的话,但是到落笔我又不知道从何开始写。
我想了很多天,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你才合适。之前几次旁敲侧击地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你也不肯告诉我,我就只能自己决定啦,给你买了这款手表。”
严峫检查了一下车窗外没人,继续写到:
“媳妇儿,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二次写情书。第一次写是之前追你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写过,但是当时情况太复杂了,写了也找不到机会给你,后来,那封信……被我弄丢了,不过这个我可以补回来,你要是想看我每天都可以写。
不过最近工作真的太多了,能不能宽限点……每周写一次。
说真的,还是第一次给教授写信,有点紧张。
而且我现在还挺困的,也不知道这乱糟糟的写的是什么,或许是个草稿吧,明天抽空再重抄一份。
不知道你看到信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过,就算你觉得太肉麻了我也要写。
严峫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自己傻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脾气怎么样,我自己是知道的,有时候连我妈都受不了,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愿意顺着我吧。
很多次回家都很晚了,你还要起床给我做宵夜,你说这只是小事,不过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甜。
还记得上次你过生日,大家都喝多了,苟主任去调侃你:“江教授这副样子还真是没见过,人都认不清了。”你却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醉眼迷离的捧起我的脸,当众人面亲了两口说:“谁说认不清了,这是我老婆。”
还有上次我发烧感冒,你抱着我一晚没睡,在我耳边说这个家不能没有我,江停,你可能都体会不到我……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能碰上你真是我这些年除恶扬善修来的福气,现在想想,我都觉得有力气接着工作了……还有很多很多,可能你自己都忘了,但你身上这些细腻的小特质是我忙碌时候的慰藉。
不过这段时间案子太多了,我只能在想念你的间隙里小小休憩。几次回家都已是半夜,累的都没什么力气陪你说话,早晨从家里走的时候想抱抱你,又不忍心把你吵醒。看着你的睡颜,我就在想,我们恋爱加上结婚,也不过才两年半,在遇见你之前到现在,这一路上我有特别多想对你说的话,却一直没对你说过,以及从没有告诉过你,我有多么期待我们的未来。
你从前过的小心翼翼,但是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我会一直保护你。
我最舍不得亏待你,江停,我太贪心了,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字迹涂黑了一块,看不清写的是什么。空了一行写道:
从前,我总以为越长久的感情才越显得珍贵,但我们的感情才刚开始。
江停,你相信我,明天的严峫会比今天更爱你。
一辈子都爱你的严峫
江停感觉到睫毛好像被什么东西打湿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原来是自己哭了。
残存的克制已经崩不住他的神经,他背部紧贴着沙发,像犯了毒瘾一般,牙关咬得死死的,颤抖着手翻来覆去的看这封信,目光始终落在这张薄薄的纸上。上面的每个字都像是刻上去的,刻在他的眼睛里,滴血一般疼。
他翻开韩小梅送来的小箱子,最底下有一个精致的丝绒礼品盒。
严峫在两个星期前就找熟悉的朋友定好了,他原本是想买一个和自己常带的那只表的情侣款,无奈他戴的那只已经是私人订制,想在短时间内托大师订制出来实在是为难人。
严峫想,选择一个符合江停气质的也还不错。
盒内手表的黑色指针在罗马数字上缓缓的移动,鳄鱼皮表带是低调的深棕色,纹路和色泽都很能体现绅士风度,拱形的表镜是蓝宝石玻璃,搭配上按钮式蝴蝶扣,与银色金属的表盘衬出一副古典气息。
江停将手表从盒子里取出来,用纤长的手指细细的摩挲……心就像被钝刀子挖去了一半,不知为何他觉得很委屈,精心准备的满满爱意如今已化作撕裂般的疼痛。
江停坐在沙发里等待这剧烈疼痛消失。
中午的时候杨媚带了午饭上门来,她问过韩小梅了,江停上午在家待着,看起来没有出门的打算。
门铃只响了三声江停就来开门了,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本就白皙的皮肤现在已是毫无血色,眼下乌青一片,眼睛里的红血丝交织得密密麻麻,眼睛也有些肿,很明显是哭过了。
没人能感同身受地体会这种滋味,江停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时是什么心情呢?家里到处都是曾经相爱的证明,她只是想一想都觉得胸口压抑得紧,那江停呢?杨媚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太有限了。
“还没吃吧,我做了几个清淡的菜,你多少吃一点。”杨媚把保温盒里的饭菜在餐桌上一一摆开时,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蛋糕,不经意红了眼眶,江停以后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生日。
“下次不用麻烦了,天气这么热还过来。”江停从厨房里拿了碗筷来,拉开椅子坐下。
“你昨晚睡了吗?”杨媚走到客厅的落地窗边,拉开窗帘,刚进门时,江停背着光。现在回过头来细看,才发现江停清瘦了许多,脸颊两侧棱角锋利了,还有一些细密的胡渣。
这样的江停她是没见过的,之前江停昏迷的那几年,一直都是杨媚亲自去照顾他,那段时间江停闭着眼安静地躺在那,苏醒过后也很难得开口说话,但是杨媚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出点他的情绪,偶尔两人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开一些玩笑。
今天面对着他,杨梅只感觉自己周遭的气压都变得低沉,他低着头吃饭,一如往常的样子,却让人心里发慌。
“睡了一会,又醒了。” 江停没吃多少,把碗放下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江停站起身,拿起碗准备进厨房清洗,说了一句:
“他的事还没完。” 他告诉杨媚,也是说给自己听。
杨媚像是吓着了,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道:“江哥,你别插手这个事了,队里会查清楚的,小梅都说犯人已经抓着了。”
江停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说道:“我做不到。”
杨媚走后,江停看着时间给马翔打了个电话,他们约在警局对面的咖啡厅。江停给马翔点了冰橙汁,耐心地坐在那,空调开的很凉,他觉得有些冷。
马翔像是从局里跑过来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制服都汗湿了一片。
“来晚了,队里事儿太多。”马翔坐下来猛喝了一大口橙汁。随口道:”活都干不完,人一下少了……”还未出口,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暗自懊恼。
“辛苦了。”江停抿了一口饮料。
“哥求你个事。”
马翔手里的杯子差点都没端稳,但他隐隐感觉到不太好。
“能让我见见那些人吗?”江停开口。
“啊……”马翔握着杯子,他知道江停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却只能很为难的摇了摇头。
“不用很久,最多……十分钟。”江停恳求道。
马翔不是不想答应江停的请求,天知道,他有多想给严峫报仇,那天在救护车上的时刻有多害怕,他现在就有多痛恨!他恨不得手刃这些胆大妄为的罪犯,那群人死到临头了,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诋毁他的队长。
可是,普通刑警的职权实在有限,江停不是不知道。
“监控记录呢?可以看吧。”江停退而求其次。
“可以,现在就行。”
「监控室」
“车是5点钟的时候从南区出发的。”马翔操纵着鼠标放大,“司机是4.13案子的主谋派来的替死鬼,他抱着必死的态度来的,不过已经抢救过来了。严哥跟你提过这个案子吧?”马翔没等江停回答,自己接着说:“之前出任务的时候已经抓过一批了,他们从南边的几个港口上货,我们守在那的人发现了这个团伙,搜到过枪,这群人都是亡民之徒,当时就在港口开火了,是队长带人过去击毙的。”
“但还是不小心跑了几个……”马翔满脸悔恨的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案子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那天在大街上,没人能想到这些漏网之鱼埋伏在那……“
马翔右手触上屏幕:“就是这个套牌货车。”
江停眼睁睁的看着这辆货车突然加速,直直地朝着严峫的车撞去,能明显的看见严峫的车头当时已经飞快的转向右边,可是他突然刹车停下来了。
刺耳的撞击声生生地撞进了江停的心,撞的鲜血淋漓。
“队长……应该是从后视镜发现右侧的这辆校车,他就没继续右转了……”
江停的手撑在操作台上,心如刀绞。
“这是路口的近距离监控。”马翔犹豫了一下,点开了监控记录。屏幕显示的面包车里下来几个人,手里都带了枪,他们像是发了疯一样对着周围的行人四处开枪,看起来也没有任何逃跑的准备。子弹打光了,他们就换刀,去开了严峫的车门。
严峫的手垂着像是动不了的样子,被几个男人从车里拖出来狠狠踹了几脚,下一秒他们从腰间掏出了短刀……
马翔偏过头,他受不了再一次看这个画面。
江停一直没有出声。他认出来了走在最前面拔刀的那个人。
江停没有为难马翔,警察越权行事不是开玩笑的事。他们出去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吕局的车从外面回来,吕局看到江停的时候,明显有些迟疑。
“吕局,有时间聊两句吗。”江停主动走上前去。
吕局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一样,只说道:“来我办公室吧。”
办公室里冷气很足,江停坐了一会开口道:“我直说了,吕局,我想查这个案子。”
吕局没有开口,到饮水机边给江停倒了一杯热茶。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会让您为难。”江停兀自说道:“还请您帮这个忙。”
吕局坐到江停对面的位置上,良久才开口道:“我猜到你会来找我说这番话。”他端起手边的热茶,喝了一口道:“不瞒你说,江停,为了这个案子我已经好几晚没睡了。”
“那天我真不该批准他的假。”吕局握着手里的水杯喃喃道。
“严峫已经没了,你应该意识到,这不是个小的贩毒团伙。”
“如果你再出了什么事儿,我拿什么跟严峫的父母交代。”
江停苦笑了一下,真是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
“你知道我的,吕局。”江停就端坐在那,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算您真的不答应我来查案,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的。”江停的话不是威胁,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吕局抬头看向江停,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次锐利的光芒,夹杂着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
“我知道,江停,但请你相信我,警局上下几十号人是不会让他白白牺牲的。”
吕局还想再说些什么,江停突然缓缓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吕叔。”
“还请您,看在……作为我和严峫的证婚人的情分上……”江停挺直的腰板,一点点地弯下去:“帮我们一次吧。”
「市局 · 审讯室」
江停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对面的男人被铐在铁桌后的审讯椅上,样子很轻蔑,他早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的了。
“你谁啊?”他嘴角动了动,拉出一个笑容:“来逼供的吗?老子都交代清楚了,监控的角度应该很完美吧。”
江停的样子却很放松,倒了杯水说:“咱们聊聊吧。”
那男人警惕的望着他。
“不用这么提防,没想让你说什么,你兄弟几个把能吐的都吐了。”江停当着他的面喝了口水,一笑:“虽然他们知道的东西很有限,但勉强也能拼凑出个大概。”
对面那人突然开口道:“哟,看你这样子,不是警察吧?”
江停离开警局后,在大学校园里温养了一身儒雅气息,他皮肤本就较其他男人白皙不少,这几天的憔悴更是让他的脸色接近惨白,纤长的手指上的枪茧也已在时光里渐渐褪去。
江停犹豫了半秒,靠在椅背上道:“眼神挺好,我的确不是。”
“看你有点儿眼熟。”对面那人像是在努力打量江停。
“我们见过。”江停倒也不着急,两人的眼神在安静的审讯室里对峙了一会儿。
“想不起来我就提醒你,在草花A那儿。”
那人突然靠后猛吸了一口气,惊讶道:“靠,是你!”
“你竟然还没死!”
江停倒像是听了个笑话,缓缓开口道“是啊,想死的。”又主动递给他一支烟:“没死成,这不是被你们这些渣滓牵绊住了吗?”
“娘的,比老子嘴还毒!”他接过烟挂在耳边:“那老头不是早死了,你怎么混到条子这来了?”
“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江停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对面那人像是突然来了劲,坐直了身体道:“还能不知道?”他现在虽然还不清楚江停的来意,但语气中饶有几分藏不住的得意。:“刑侦大队的队长呗。”
多么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几乎就要葬送江停的一生。
江停桌子下的那只手死死的握着,他真想不顾一切……杀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歹徒。
“挺有出息,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吧。”江停内心在剧烈挣扎,却面色如常,两颊甚至比他来时红润一些。
“都到这份儿上了,有个这么大的人物陪葬,不亏。”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想出去吗?老三。”江停一只手撑住下巴,眼神中有着难以言说的神秘。
对面那人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器,把夹在耳朵上的烟放回桌上:“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江停用眼神向他示意了一下,“那玩意儿我关了,今天值班室没人。”
老三心里禁不住开始打鼓,这他娘的是警察派来诈供的还是老天都觉得他命不该绝。
他低声问了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会知道的。”江停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凑近了些:“我有办法让你出去,你,也帮我个忙。”
马翔和几个同事此刻就在审讯室的隔间,透过单向透视玻璃战战兢兢的注视着审讯过程,他们昨天已经审过这个老三,知道里面这个人嘴有多贱。马翔生怕江停会被他刺激的动手,可是今天的审讯一直很平静。
老三被带回关押后,马翔走了进去,江停正盯着桌面出神。
“有把握吗?”马翔小心地问道。
“应该是上钩了,但还不能掉以轻心。”江停揉了揉眉心道:“怕他疑心,我过几天再来,这两天先别让他接触任何人。”他拉开椅子准备站起来,突然眼前一片黑。
马翔赶紧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手掌触碰的到的地方是惊人的热度。
“江哥,你发烧了!”马翔赶紧扶他坐下,“你在这休息会儿,我去拿车钥匙送你去医院。”
“别麻烦了,马翔。”江停拉住他道:“给我拿点药吧,我吃了再回去。”
送药来的是韩小梅,说是马翔接到任务出去了,她一会儿开车送他回去。江停吃过药后休息了一会儿,准备离开警局,他出门的时候避开了韩小梅,准备自己打车回去。
走出市局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初夏的热气被风一吹而散,街道上红绿灯闪烁变换,汽车鸣笛穿梭来往,无数小餐馆在下班归家的人流中散发出炒菜的热香。
江停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吃晚饭。他让出租司机开车去了那家熟悉的餐厅。
正是晚饭点,新装修过的店里灯火通明,生意很好。江停进去找了个边角的小位置,点了两个菜。然后掏出手机在记录些什么,他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服务员上菜的时候说了声:“抱歉,让您等太久了。”
江停倒不以为意,等就等会吧,回家了也是一个人。
点的菜都是以前和严峫来时常吃的,水煮鱼今天看起来很辣,汤汁都泛着红色的油光。
“我要在婚礼上挂两串红辣椒,以显示我对江停的椒房之宠。”
江停像是被辣住了,呛得咳了好几声。
一个人吃饭总是没胃口的,剩下的一大半江停打包了,明天用微波炉加热一下还能作午餐。
他拎着打包袋走在路上,这里离家不远,走路回去还能顺道买点东西。
沿路是几家生意不错的水果店,江停以前路过的时候都会带点应季水果回去,两个人靠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候能当个零嘴。
他今天没有买水果,而是去了药店,家里的退烧药已经没了,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还在烧。
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江停把打包的饭菜放在餐桌上,他坐在旁边等水烧开。
餐桌上只突兀地摆着那个已经坏掉的蛋糕,他望着蛋糕出了会神,去房间拿了韩小梅今天送来的盒子。
严峫的打火机看起来价格不菲,是银色的金属外观,摸上去冰冰的。江停点上了蜡烛,然后关了客厅的灯,他想起他们结婚那天……
“第三个愿望是什么?”江停问道。
严峫望着酒杯,许久后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唾沫:“第三个愿望是为我自己许的。”
半晌他微微一笑,说:“我希望……”他垂下眼睛,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我希望江停永远爱我。”
一静下来脑子里的往事就像着了魔似的倒带,江停站起来去酒柜里找了一瓶酒,他不太清楚手里这瓶酒的品质如何,只想找一瓶烈一点的,他选了自己以前没有尝试过的麦卡隆。
拿好杯子坐回餐桌的时候,蛋糕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了。
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许个愿。
或许是烧的太厉害了,江停的眼神有点恍惚了,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酒杯走进厨房,把杯子里的酒倒了。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换上了平时用的水杯,江停就着水把退烧药喝了。
这些药配着酒喝下去是致命的,江停知道。
现在还不是寻死觅活的时候。
药的副作用让江停觉得浑身酸软,他没进卧室,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
半夜的时候江停出了一身的汗,醒过来了,烧却还没完全退下去,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就去浴室冲了个澡。
躺下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机,2:20.
寂静在喧嚣里低头不语,沉默在黑夜里与目光结交,曾经耳边温柔炙热的呼吸现在已无处寻。
他想找点什么东西打发一下漫长的黑夜。可是江停从前没有半夜醒来的习惯,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段时间。
江停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是严峫的。
他在黑暗中按下电源键开了机,手机屏幕的光有些刺眼。
他随手点开了备忘录,里面是几个案情的记录,只有潦草的几个词语。
天快亮的时候,江停像是犯困了,他把手机握在手里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吃了药才让他睡上一个难得的好觉。不过江停的神色很失落,他昨晚没有梦到严峫。
已经很多天没有去过学校了,江停最近做的课题已经转手给其他老师了,马翔替他请了长假,他准备找时间去辞职。
今天他要去一趟严峫父母家。
江停到的时候刚好十点半,这是第一次他自己一个人来,开门的是严峫父亲。
短短几天,他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眼尾的皱纹,还有一开门就掩盖不住的烟草味。
“爸。”
“你来了,停停。”严父好像知道他会今天来一样,并没有什么意外:“上楼看看妈妈吧,她昨天想给你打电话,但我怕打扰到你。”
“好。”江停照旧换上之前来时穿的那双拖鞋,脚步很轻的上了楼。
今天阳光尤其的好,卧室的阳台很宽敞,摆了几盆绿植,严母就靠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几本影集。
“妈。”江停走到她身边,慢慢地蹲下来。
“停停。”她像是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江停凑近了点,缓缓开口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严母红了眼眶,她抚上江停的手背,细细地注视着江停的脸,良久开口道:“停停,你瘦了。”
江停努力地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所以我今天回家吃饭了,妈,上次李阿姨做的糖醋鱼很好吃,我今天还能点吗。”这番话是江停在路上临时想的,以前回家,都是严峫和父母嘻嘻哈哈的聊天,他只需要和他们坐在一起听着,心里就很满足了。
严母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爬起身来就要下楼:“好,停停你在这坐会儿,妈妈下楼去说一声。”
身后的脚步声远去,江停走到桌边,翻开了最上面那本影集,是严峫的大学毕业照。
照片上的严峫还很青涩,笑的狂放不羁,他没有好好的戴学士服的帽子,而是顶了一个很夸张的发型。
影集的下一页是他们的结婚照。江停还没来得及回忆那天拍照的场景,身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你昨天去市局了。”严父走到他身侧,开口问道。
“嗯,吕局给您打电话了吧。”江停放下影集,转过身。
“是,他说你要求查这个案子。”
江停没有回答。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两个男人比着肩站在阳台上,谁也没有开口。
良久,严父顿了顿道:“孩子,听我的,别去了。”
“我会替严峫……”江停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生生地打断了。
“严峫已经走了……”这位慈爱的父亲强忍着些什么,语气听得出有些颤抖: “你还这么年轻,我跟你妈,禁不住再失去第二个儿子了……”
严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发出了细微的抽泣声。
“对不起……”江停怔怔的站着,他曾经明澈的双眼如今布满着交织的血丝。
午饭的时候,李阿姨上楼来叫他们下去吃饭,餐厅里已经飘出了浓郁的香气。
奢华的餐具,精致的菜肴,熟悉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可口,但是没有人开口夸赞一句。
“停停。”江停准备离开的时候,严母叫住了他:“你等等。”她拉开了一个小抽屉,取出了一只手帕。
“妈知道拦不住你,这个你拿着吧。”
江停接过手帕,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铂金素圈,内侧还有用花体字刻着两个人的姓名字母缩写。
“妈,”江停站定了脚步,走上前去搂住了严母:“你别担心,我答应了他……要照顾好你们。”
『烈士陵园』
严峫葬礼这天,天空下着细细的雨,灰蒙蒙的天色仿佛是要给这场仪式增添一些悲伤的气氛。一大早就来了很多新闻媒体,那天被救下的校车上,23位学生和两名老师在这里等待着他们心目中英雄的到来。生命终结前的视频录像在网上的热度持续不退,登闻见报已经多日,一些热心的市民们冒着雨前来送这位年轻人。
烈士陵园里庄严肃穆,在这种场合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缄默不语,市政府的车带着烈士的骨灰来时,有媒体开始录像,有人在小声的抽泣,有人忙着要上去献花,有人低着头沉默。
江停按时来了,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人群里。
安葬仪式开始后,市政府的领导在宣读批准文件和烈士事迹,冗长的发言后是献花仪式。江停和严峫父母就站在一旁,看着旁人来来去去。
江停希望这场仪式能快点结束。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几分钟前剩下的三三两两的市局工作人员也已经走了。
终于能陪你说会儿话了,江停想。
黑色的雨伞已收下来放在一边,江停蹲下来望着光洁的石碑,上面一笔一划是他刻在心上的名字,照片是新做的,严峫的笑容还很清晰。江停用目光一遍遍描画,将严峫的眉眼,鼻梁,嘴唇,甚至侧颈的衣领都烙印下来,永远刻在心里。
“严峫。”江停的声音很小,轻的只有他们两能听见。他的发已经被雨水打湿,额前的头发一滴一滴的在往下滴水。侧脸凌厉的轮廓被湿漉漉的头发衬得温润一些,江停伸手抚摸着石碑上的照片,早晨大家在流泪的时候,他不是不想哭,只是很奇怪,看着大家都在为严峫流泪,他竟然心痛的哭不出来。
陵园里寂静无声,此刻他的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滴在混合着雨水的泥土里。
他好像是此刻才后知后觉到,那个曾经说着这辈子最爱他,要保护他,要陪他一辈子的人,是真的回不来了。
“严峫,你去那边……已经一个星期了。”他的心神在一点点的外溢,剜心般的疼痛让他的腿有些发抖。
“我一个人,每一天……都是煎熬。”江停紧闭双眼,眼睫颤抖着,他用牙咬紧自己的拳头,手背上很快留下两道鲜红的牙印。他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哭声,但是他做不到。
“你不是答应我,活到九十七岁吗……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呢?”江停咽喉里仿佛堵着苦涩的硬块,让喉骨更加剧痛难言。
“我真的很自私,你能不能……不要当他们的英雄了,我只有你……”
“是不是有什么牵绊住你了……”他把脸埋进手掌间,温热的眼泪从指缝中透出来。
“你好几天没有到我梦里来看我了。”
那天江停回家后,灌下了几天前开过的酒,如愿以偿地把自己灌醉了。温暖安静的夏夜,他迷迷糊糊的躺在双人床上,梦里的人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终于来了。
“严峫。”他恍惚的笑着,像个孩子般开心。
“严峫,严峫,严峫……”他喃喃地一遍遍呼唤。
“你是不是听到我今天说的话了……我……喝了点酒……喝酒真好,就能看到你的样子……你能不能抱抱我……”
梦里的人伸手抱了抱他,轻轻说道:“好啊,你想怎么样都行。”随后又笑了起来:”我这么喜欢你,当然希望你开心。”
江停紧绷的身体崩溃般软了下来,双肩和嘴唇都在不停的发着抖,他伸手想去触碰梦里的人,可是他不管怎么努力,却什么也抓不住。
“你骗我……你这么多天都去哪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能不能别走了,我一个人在家太安静了……”
“严峫……你说句话……”
房间里很安静的没人回应。
“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戒指在我这呢……”
“你不是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摘的吗……
“你不是要陪我过生日的吗……“
”你不是说要等你回来切蛋糕的吗……”
“为什么骗我……”
江停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尾音虚脱得连质问都缺少力度。
“你不说话……是不是又要走了……”江停翻身想去抓住眼前的人,可是触手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我求你……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一个人……我试过了……没有你在我真的不习惯……”他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只能撕心裂肺的喊。
“我只有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
“早知道你会这样……还不如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半夜里,江停的胃翻江倒海的疼痛,他醒来时对着空寂的房间,淡淡地说了声:“我刚才梦着你了。”
他没有起床,而是拿起枕边的手机,点开了那个再也不会给他回复的人的对话框。
“严峫,对不起。”
“我乱说话了。”
“你别生我的气,我从来都没后悔过……”
——————————————————
雨不更了,去……(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