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停，你回来啦？”严峫一如平时居家的样子，从厨房里出来，好像是在洗什么东西吧，他手里还滴着水。
“严峫！”江停恍若失神，他踉跄的扶了一下门。
鞋子来不及换，江停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狠狠地抱住他。
“嘶……” 严峫被撞的吃疼，滴着水的两只手没有抱住江停，也没有移动一点位置，他就任由自己被抱着。
“你去哪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严峫的肩膀处有温热的液体灼烧他的着脖颈处的皮肤，连着他的心都疼起来。
但是偌大的客厅里久久没有一丝回应。
“你为什么不说话……”江停抬起头，他看不清严峫的表情。
等他松开严峫的时候，才发现严峫浑身的伤口都在出血。
“江哥！江哥！”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过了很久才费力的睁开眼睛。
“谢天谢地，你醒了……做梦了吗？”
雪白的天花板铺开在眼前，江停觉得头疼欲裂，伸手想按太阳穴，却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
“你别动，在挂水呢！“杨媚扶着他的手放回原处。
是在医院啊。
原来只是个噩梦。
但是江停下一秒就意识到，残酷的现实比噩梦还不如。
江停没说一句话，偏过头看了看高高挂起的输液瓶，应该是快要打完了吧。
“江哥，你想喝水吗？”杨媚见他侧过头，以为是要找水杯。
江停没什么表情，只轻声的回了句：“不用。”
杨媚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素颜没打扮，头发也有点儿乱。昨晚她接到韩小梅的电话时已经睡下了，韩小梅大半夜的哭得话也说不清楚，只说严峫出了事，江停也不好了，她吓得头发也没来得及梳，飞车赶到医院，熬了一晚上才刚有点睡意又被江停的梦话叫醒了。
江停发着高烧胡言乱语地昏迷了一整天，不论谁来这看了都要心疼，可是并没有什么人来看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警队已经忙的一团乱，大家伤心归伤心，工作还是要继续做的。杨媚来了以后把韩小梅劝回去了。
十分钟前马翔打了一个电话来问过他的情况，让杨媚劝他吃点东西，是啊，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
“我能出院了吗？“江停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医生说退烧了就能。”杨媚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江停的右手边。
他没有接过那水杯，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缓缓道：“已经退烧了。”
江停耐心地等待输液瓶里的液体流进自己冰冷的手臂，待护士来拔针后，起身就要走。
“你去哪，我送你。”杨媚看着现在异常冷静的江停，心里开始发毛。
“好，送我回家吧。”江停回身拿起床头自己的手机，跟着杨媚出了病房。
路上杨媚不知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本来想提一句严峫的父母，但是他们现在在哪，杨媚也不知道，可能老两口去料理后事了吧，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杨媚难以想象这种痛苦，没敢提起。一路上两人毫无交谈，江停没有一点动静，就像前天接到马翔的电话后去医院时一样，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眸色被路边一盏盏的灯光点亮又熄灭。
江停下车前，杨媚忍不住说了一声：“江哥，你一个人待着行吗？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这种时候别自己扛着。”
江停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的时候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哪种时候？
扛什么呢？
不过他真真正正的是一个人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江停在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愣愣的扶着旁边的白墙，没有伸手开门。
也不会有人给他开门。
他想抽一支烟，掏了掏口袋，里面只有一部冰冷的手机。
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建宁的夏天天黑的晚，客厅里不算太黑，江停没有开灯。
靠着餐厅的那扇窗照进来一抹残阳，现在正是吃晚餐的时间。
江停仿佛定格在进门的地方，迈不出步子。
他不知道回家要干什么，只是单纯的想回家。
以往严峫不在家的晚上，他都做些什么呢，江停头有点晕，暂时先不去想了。
他闻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先洗个澡吧，他告诉自己说。
江停踱回卧室，每一步都很艰难，他缓缓地拉开衣柜拿换洗衣物。衣柜里面挂着他们俩的睡衣，是同一款式的不同颜色。
“你为什么睡衣也要跟我买一样的？”
“你穿深蓝我穿深灰，怎么样，还是你喜欢灰色？”严峫拿着深蓝的睡衣在身前比了比，“这个码正好合适。”严峫没等江停开口，就让导购把两件睡衣装好了。
江停的手迟疑地从那件深蓝色的睡衣上移开，从衣柜下层取了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和宽松的睡裤。
他像是废了很大力气才把衣柜的门合上，禁不住伸手又去开了另一扇柜门。
这里挂的是严峫的外套，有颜色明亮的运动衫，熨烫地笔挺的衬衣，还有几件难得穿出门的暗黑色系的西装。
最左边的一排是局里统一发放的制服，跟严峫走的那天穿的那套一样。
浴室的灯光太刺眼了，江停几乎要睁不开眼睛，等适应了一会儿后，他把手里的衣服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关上了浴室的门。
其实关不关门已经没关系了，今天不会有任何人进来，以前关门都是为了防止严峫在他洗澡的时候偷偷溜进来。江停跟严峫提过不喜欢在浴室里做，可是严峫就像个叛逆的小孩儿似的，总是半哄半劝地在浴室里折腾他。
江停拿起牙杯的时候，一不小心碰掉了严峫的剃须刀，这种款式的剃须刀估计市面上已经不多见了，像是父辈们用的，不过刀口是新换的，还很锋利。
第一次见到这把剃须刀是严峫刚和江停同居的时候，
“江停，你给我刮胡子吧。”严峫用胡子蹭着江停的脖颈，故意去闹他。
“你自己不会啊？”江停缩了缩脖子，他被严峫的胡渣蹭的又麻又痒，格格地笑起来，推了严峫一把。
“我加班累了，你就帮我一下嘛～”
江停最禁不住这家伙的软磨硬泡，连语调都带着几分恃宠而骄的撒娇。
江停手掌摊开道：“给我吧。”
严峫把这把剃须刀递到他手里，江停明显有点意外：“没想到你还用这种手动剃须刀。”
“这个刮的干净。”严峫孩子般地乖乖把下巴伸出去。
“你蹲一点，我够不着了。”江停手举着有些费力。
严峫满眼的笑意道：“好，你小心点儿，我这个脸……”
“我知道，五万……等会给你转账，现在闭嘴，不然真弄伤你了。”
江停把剃须泡沫均匀地抹在严峫脸上，近乎虔诚又小心地刮着这些胡渣。
“江停，你真好看。”严峫抬头看着江停认真的模样，拉过江停那只动作着的手，另一只手搂上他的腰肢，把江停带到身前，细细密密地吻着。
“好了好了……严峫……”江停满脸都是泡沫，也不伸手去擦：“你还刮不刮了……”
倒带的记忆无止境般地侵袭着江停的思绪，眼前成对的牙杯和牙刷还放在洗手台边，连牙刷都是整齐地朝着一个方向，严峫的浴巾还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毛巾架上，只是它已经干透了，好几天没人用过了。
江停脱了衣服打开花洒的龙头，淋了好久。
他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淋一淋能不能清醒一点。
手旁的洗发水和沐浴液都是严峫选的，他喜欢江停身上染上这些淡淡的味道，那是他一个人的江停。
江停小心地打开洗发露的瓶盖，他奢侈地倒了一小团在手心揉开，舍不得浪费一点。
毕竟用完也不会再有了，不会有人再跟他一起去超市选洗发露了。
可能是泡沫流进了眼睛，江停的眼睛红得有点吓人，他冲洗过后回了卧室。
江停不由自主地又打开了那扇衣柜门。
他小心地把严峫的外套展开，放在浅灰色的床单上，一件一件的铺满床。
江停慢慢的睡进去，靠着严峫的那件制服，蜷缩成了一小团。
衣服上是洗衣液的味道，严峫残留的味道已经淡的快分辨不出来了。
可能是刚才在浴室待了太久，也可能是又开始发烧了，江停的意识不太清醒，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夜晚太漫长了，黑沉沉的压着江停的心。后半夜的时候江停醒了，他的胃开始疼了。
从前天晚上出门就没再吃过任何东西了，不过他现在没有一点食欲。
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凉，江停嗓子干哑的难受，想去给自己倒杯水，他光着脚出了卧室，满屋子转，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最后终于累的坐在地上放肆地哭起来。
天还没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停回卧室了，可能白天还有什么事情要等他去办吧。
江停把铺在床单上的外套一件一件的小心挂回衣柜，衣服已经压皱了，什么时候空了得给它熨熨平。
他把薄被拉开，躺在严峫平时睡的枕头上，半梦半醒地撑到了天亮。
小区里的除草机很早就开始工作了，江停睡眠一直浅，从前这种时候，他都会本能地钻进严峫的怀里，会有人替他捂着耳朵，让他再睡会儿。
江停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翻身想要起床的时候，才发现枕头是湿的。
他知道自己又梦见他了。
这是离别后的第一次相见，思念用力过猛，江停看到了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
严峫凑到江停耳边轻声道：“别哭，我在呢。”
江停撕心裂肺般的心疼，伸手用力的抱了抱他，想开口求他别走了，可是他鼻酸到什么也没说出来。
严峫发出了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别抱这么紧……疼……”
他哪里舍得严峫疼，只好慌忙地松开手，下一秒，严峫消失在刺眼的白光里。
早晨起来洗漱好后，江停发现时间还很早，6：40.
他准备做点早餐的时候，发现餐桌上还有很多菜，是前两天生日准备的，这几天太闷热了，摆了三天的菜已经馊了。
一口也没有吃上，终究是辜负了。
蛋糕已经不能吃了，但好在还能保持着原来的造型，是江停喜欢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两根彩色的蜡烛，数字是“3”和“5”。
江停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糊里糊涂的35岁了。
他走进厨房把菜倒了，蛋糕没有异味，就让它摆在那吧。
他从冰箱里拿了鸡蛋做早餐，又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江停想起来严峫是不爱喝牛奶的，他不怎么爱吃甜的，可是两人每次去超市买的都是江停喜欢的甜牛奶，严峫有时候也会喝一点。
“你热热再喝，严峫，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太凉了。”
“没事儿，媳妇儿，我喜欢喝凉的。”
“那也不行。”江停从他手里夺过来，兀自热牛奶去了。
今天江停也没有去热牛奶，只是倒在杯子里放了一会就喝了。
冰凉的牛奶让他的胃有点不舒服，这样喝牛奶果然是不适合他的，他通常是泡热茶。
收拾了碗筷以后，他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下面的小柜子，这里面都是他珍藏的茶叶。
大部分都是严峫出差的时候带给他的，还有一些是拍严峫马屁的下属送的，严峫手下那些新来的小孩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严峫喜欢喝茶这个假消息，基本上来做客的人都提着茶叶来。
这些茶叶有一些味道是他喝不惯的。不过严峫买茶叶好像从来也不看品质，价格对了就行。这一小罐的价格能抵上他大半年的工资，他不喝也舍不得扔，就保存在柜子里。
最里面那层茶叶盒里，是严峫新买回来的老同兴茶饼，江停向来都不舍得喝的，本来是打算这次过生日的时候拆开来泡一点过过瘾。
江停从前不在严峫面前泡这个茶叶，因为严峫总爱拿他开玩笑：“喝了我的媳妇茶就要当我的媳妇，给我做饭按摩洗袜子。”
“江教授，茶叶喝完了吗，别省着喝，天天喝我也养得起。”
江停还能清晰的记得严峫对他说这些话时那流氓般的样子，可是没人再说给他听了。
早晨的时候韩小梅给他发了短信，说是严峫出事的那辆车里还有些东西，她问江停在不在家，正好一会顺路可以送过来，江停回复了“好”。
江停蹲在这里选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泡茶，只是烧了点热水。他开了电视，房间里太安静了，他还不习惯。
韩小梅按时来了，他接过那个小箱子的时候发现韩小梅在看他，他问了句：“我脸上有东西吗？”
韩小梅结结巴巴的说了句没有。她似乎是想进去，江停注意到她的动作，邀请她进去坐了会，简单倒了杯水。
韩小梅坐下后打量了一圈，家里很整洁，没有一点异常，就跟她之前来做客时一样。
“家里没什么招待你的，喝点水吧。”江停坐到沙发上。
“您不用忙，我一会儿就走。”韩小梅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
江停把她带来的盒子放在沙发上，打开看来里面只是一些办公的常用物品，喝茶的水杯，几支钢笔，几个开了包装的烟盒和他常用的那支打火机。
“这些是他办公室里的吧，车上的呢？”江停不急不缓的问。
“哦，在这里。”韩小梅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是严峫的没错。
“谢谢你送来。”江停伸手接过来，把手机握在手心里，是冰凉的。
“还有……”韩小梅从包里拿出两个还热乎的奶黄包：“来的匆忙，只买了这个……您吃点儿吧，警局门口那家的，前两天给严队也买了。”
江停愣了愣，他吃过早饭了，却还是打开尝了一口，味道不一样了。
但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韩小梅的手伸进包里找了找，拿出来的时候有点迟缓。
“马翔说您看了怕是要伤心，可是我觉得，还是应该带给你……”韩小梅拿出来的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江停亲启”。
“车里的副驾驶储物箱里找到的，可能是生日贺卡，我们没有打开看。”韩小梅忙解释道。
她没想到江停会这么平静的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他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温柔几分，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韩小梅是想来安慰他的，虽然这些所谓的“安慰”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逝者已逝，还说些“节哀顺变”有什么意义呢，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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