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云落,早不知是何时何月,唯剩一院惆怅。
元佑收拾了地上的血,又拿了新的布将手包扎好,左右坐着无聊,他便想去门槛上坐着等。
可是拉开门之后,他往外踏出一步,再往前却被一层如水的薄膜挡住了。
是个结界,手指碰触时还幽幽的泛着光。
这结界不难解开,既已设在此处,要猜陛下的心思也不难。不论他究竟要做什么,总归走了是能叫陛下知道的。
陛下没想拦他。
可或许心底里也并不想让他私自离开。
元佑的视线不觉落在院里那棵万年青上,而后默默退了回去,坐在门槛上发呆。
颂桐回来的时候元佑却靠着门框睡着了,远看只小小的一团,像一个等父母回家的小孩子。
颂桐解了结界,弯腰将元佑抱起,怀里的人却醒了,朦胧着睡眼,湿漉漉的望着颂桐,看清是他后又仿若没睡醒一般闭上了眼,任由颂桐抱回屋里。
元佑已然醒了,便也睡不着了,只是耍赖一般不睁眼,拽着颂桐的衣领不松手。
“陛下……”
颂桐抱着他,眼底是微风拂花一般的温柔,“起来吃点东西,不要耍赖。”
“嗯……”元佑依旧闭着眼,撒娇一般的赖着不动,最后还是赖不过陛下,乖乖起来吃饭。
“陛下不吃吗?”
“我才吃过不久呢,现在还饱。”
颂桐替他将食盒打开,又一一放好,而后坐在一边看着元佑和面前清淡的鱼汤面面相觑。
“陛下?”
“你手上有伤,不能吃辣。”颂桐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安抚,“乖。”
“哦。”元佑其实也不是那么在意这鱼的清淡,或许重味吃久了,这样的味道反而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可是 分明是软嫩柔滑入口,食之却无甚味道,幸好还咽的下去,没叫陛下发现。他本想跟陛下抱怨几句,但只怕陛下又去折腾一趟,故而忍着吃完了。
倒也不是很难 ,只是终归是白味难食,元佑吃的很慢,却也将碗里清空。这望乡楼名望如此高,居然做出此等无味之食,哼,再有下次必然掀了他家店门。
收拾了碗筷,元佑腹中已有饱腹感,还没等他起身躺会消食,一只手便被颂桐牵过去看起伤口来。
颂桐仔细探寻一番,此刻伤口没再流血,也慢慢的在结痂,他这才放了心。
这副担忧之态落到元佑眼里却是觉得心疼,四下寂静无声,琼羽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的手还放在颂桐手心里,此刻仅有他们二人,眼见着天色欲晚,晚霞欲出,他还是收回了手,放于身前,神色认真而凝重。
他就这么看着颂桐,说不上是决绝还是柔情,他从伪装的轻松中抽离出来,露出藏于平静的哀伤来,他对颂桐道:“陛下,我想借一会儿您的剑。”
颂桐望着他那双眼,猜想元佑的意图,一时间没有答话。
元佑又道:“陛下,我想,在日落之前把……”元佑哽了一下,随后接着道:“把先生的头骨拿回来,可是我的剑折了,扔在了凤鸣山的寒潭里。”
他又这样看着颂桐,含泪而脆弱,叫人无法答应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话既已出口,必然是其心已定,落日之前必然去那北方草原,颂桐拦不住他,也万不能任由他独身前去。
这哪里是请求,分明是威胁。
颂桐答应将自己的剑借予他,可以告诉元佑自己一定会跟去。
“好。”元佑嘴角往上提了一下,随后又下意识垂落,“只是,杀人的样子可丑恶极了,陛下可不要嫌弃……”
“你笨不笨,哪里来的担忧,谁会嫌你是朵恶人花。”闻言颂桐只将他脸双手捧起,使之与自己对视,“之前杀那舞女的时候怎不怕这个?”
提起之前,元佑忽然忆起那沾了满手的血,陛下醉后明晃晃的调戏仿佛又在眼前,可是往日哪比得上如今,杀人未免污脏狼狈,又哪里敢叫心上人看见。
元佑被迫对上颂桐那一双眼睛,却又分不开视线,想起往年自己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又丢脸,只扯开话题一般调侃道:“陛下果然是对那美人念念不忘,如今都还记得。”
“什么?”颂桐没料到话题转到这里,既是无奈又是好笑,手指屈起捏了捏元佑的脸,道:“泼什么脏水呢,小元佑,记得那家伙干什么,我如今记得的不过是某人气恼又害羞的样子罢了。”
“嗯?陛下,你行行好,还是忘了那样子吧……”
“为何?分明可爱的紧,忘了岂不可惜?”
“一点都不可惜,陛下。”
“我不。”
“为何我就没有陛下什么丢人的事情来记着呢?”
“谁知道呢?”
从边境望去,蛮族地界是一片连绵的山。
朝霞欲出天欲晚,高处更见残阳如血风如刀。剑锋划过咽喉,血液喷涌而出,顺着叶脉滑落,没入这片供养整个天地生灵的土地中,惨叫声没有唤起他的道义,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只在今日,蛮族这一支兵将陨灭于此,将命殉给死在这里的异乡人。
三十二个蛮族壮士的围杀是极可怕的,他们如高墙一般堵死每一条生路,挥起地长刀会砍下每一个冒犯者的头颅。他们吃下仙人后裔的血肉,自此获得了比常人更强大的力量,这是他们功绩的一部分,也是杀死面前这个入侵者的优势。
他们的刀磨的锋利,时时渴望着茹毛饮血。
可是,纵使凡躯亦不会轻易服输,蔓延而至的恨意驱动着那一剑,它艰难的穿破了蛮族人的胸膛,斩下他们的肢体,鲜血染红了绿草,血腥味顺着风蔓延到每一座山峰,如果真有山神,他会庇佑这些供奉他的人吗?
可是直到最后一个蛮族人倒下,那些绵延不绝的高山依旧了无声息,他们庄严冷漠而肃穆,从不参与人间事。
漫天的血色仿佛在告诫谁什么,风冷下来,仿佛无情的哀悼。
元佑快站不住了,他整个人早已被鲜血染红,铁锈一样的味道令他胃中翻涌,渐渐开始疼起来。他抬眼时颂桐就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一个已经发黄的头骨,干枯瘦瘪,冰冷的坠入元佑的眼中,几乎刺伤他的眼睛。他没办法把这个头骨和温柔的姚先生联系起来,可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他颤抖着手想碰一碰,却在指尖将触之际看见满手的血红,仿佛下一秒就会像那个梦一样从头骨上浇下一滩血,粉碎成灰,融进一地血色中。
他收回手,心口却疼的厉害,他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上,他没力气了,渐渐喘不上气来,他张开嘴想吸气,却发出了一声颤抖的气声,一声一声破碎的不成音,连日来的压抑,或真或假的平静都尽数被冲破,他不可抑制的哭起来,却全然是压抑至极的低吼声。
他终于支撑不住,呕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