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娃娃09

夜8点17分。

南京市浦口区黄山岭路19号，南京浦口区公安局刑/侦科。

审讯室中央放置着一张方桌，主位坐着刑/侦大队许文城许副队长跟特派顾问小组成员沈攸之，角落里坐着於菟记录对话内容。

刑/侦人员对面的审问对象是一个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肤若桃花含笑的年轻人，一双剪水双瞳抬起来看着人的时候，谁都能感觉到那一湾泉水一般澄澈明净的瞳孔里面承载的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若有若无的柔软情意。

许副队长看呆了好一会儿，被沈攸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翳风穴，这才聪耳通窍回过神来，尴尬地干咳一声之后，强作镇定开始讯问："咳，俞承希对吧？原名俞希泉，年龄23岁，南京艺术学院昆曲班中途辍学，曾经参加过兰园剧场的多次演出。"

俞承希点点头："是的。"他的声音如同温暖春光笼罩，又有慵懒之感，什么叫作靡靡之音,听过他的声音多半就知道了。

许副队长从文件袋里取出三张照片摊在桌上，用手指戳了戳问道："这三个人你都认识吧？"

俞承希坦诚相待："都认识。"

许副队长低着头扫视了一眼资料显示的内容，端正了态度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审问道："你跟兰园剧场业务经理谢亨利，还有兰园剧场老板、南京艺术学院昆曲班的投资商袁朔，还有昆曲教习社'承字辈'第四代传人阮承眉大师这三位分别是什么关系？"

俞承希眨了眨眼睛，一时半会儿没有作答，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审讯室突然静谧了片刻，於菟也抬起头去观察这位形貌昳丽的嫌疑人，越打量越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作为连环杀人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俞承希的反应叫人疑惑，他既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抓到的惊慌失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待死者的仇恨或是虐杀死者后的痛快淋漓。

"2009年11月21号晚上九点后你人在哪里？今年2月6号、2月16号夜里11点以后你又在哪里？有人能替你作证不？"

面对许副队长开始的咄咄逼人，俞承希丝毫没有一点紧张："你说的时间段我都在家里睡觉。我一个人住，没有人可以作证。"

许副队长听到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有些兴奋起来，趁热打铁一般从文件袋里甩出数张照片来，看上去都是从各种监控器里的截图："去年9月开始谢亨利对你展开热烈的追求，11月有五星级酒店监视器拍到你跟谢亨利共同出入的镜头，11月21号谢亨利死之前你是不是去过他家里？"

俞承希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我跟谢亨利私下是有来往，但这些并不能证明我是杀人犯吧？"

许副队长继续摊开照片，指着其中一张俞承希半裸着身体被袁朔上下其手的照片道："你们剧院有人偷拍到在后台更衣室你被袁朔猥亵的照片，你是不是对袁朔早就怀恨在心，想要杀人灭口？"

俞承希的脸上这才出现了一丝裂痕，清澈见底的双目似乎涌现了一点波动："对，他对我有过无礼行为，不过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们昆曲班里演过花旦青衣的都被他轻薄过，无论男女。"

"那么阮承眉大师呢？他是教导你的授业恩师，把你栽培成著名昆剧教习所桃花坞里'承'字辈第五代传人，让你名满天下一飞冲天，你为何要恩将仇报？不仅杀了他，还杀了他的助理和家里的保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你居然能痛下杀手？"

俞承希裂了裂嘴，轻轻一笑："证据呢？我杀了那些人的证据呢？"

许副队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似的一口气被堵在胸口。是的，目前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俞承希是杀人犯，不仅没有认证物证，连那些诡异的杀人手段都令他们刑/侦大队十分费解。

这时候，坐在许副队长身边缄默了半天的沈攸之开口了，一语惊人："谁教你的养鬼术？"

俞承希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原本宛如镜面湖水一般的眼睛里像是掀起了飓风一般，他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沈攸之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攸之的镜片后面藏着一副狡黠至极的狐狸眼，半带着嘲讽半带着笑意，一脸从容淡定地回道："利用兜售娃娃，吸人精气，强化身体能力，你这是倒行逆施、旁门左道！"

角落里的於菟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来，视线扫向俞承希："你！你是俞桂香？"

俞承希用力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来看了一眼於菟："我还以为你早就认出我了，替我瞒着呢。"

於菟有些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凝视着俞承希的脸，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见到俞承希的第一眼便有熟悉的感觉了，果然是早就见过的熟人。

俞承希浑然不在意地回答沈攸之道：“这位警官说的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养小鬼什么吸精气，我没有去过泰国请古曼童，也不是聊斋里的狐狸精。”

沈攸之眯了眯眼睛，貌似是有点不耐烦，不愿意跟他绕弯子了，于是他按了门口的一个通话键吩咐了句“把人带进来”。两分钟后，审讯室门平移开来，周伯鱼压着一个颓废的男人进来了。

於菟一眼就看出了那男人的身份，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身下的靠背椅发出了“吱—”的拖拽声。

“这位你不会不认识吧？利用完了就扔到一边不管了？”

俞承希的表情出现了松动，他抬起眼睛朝着那个胡子拉碴低头不作声的男人，竟是苦笑着说道：“叫你走你不走，这下可真成了我的累赘，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那男人豁然抬头看着他高声喊道：“桂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执迷不悟留下来，害你身陷囹圄。警察同志，你们放了桂香吧，他是无辜的，都是我，人都是我杀的！”

於菟好像失音了一般，麻木地看着他双眼内布满的红色血丝和额头暴起的青筋，这人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发小了，宛如成了一个陌生人。

沈攸之轻哼了一声，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道："哦？你怎么杀的人？法医都说了根本不是正常人类的凶杀手段，那么你倒是介绍一下，你会什么江湖术法呢？穆柯？"

穆柯却没有对上沈攸之犀利的眼神，而是垂下头看向斜下方，压低嗓音辩解说："我会一点儿。我会开阴阳眼，会招魂，还会送鬼……"

沈攸之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哦？你且说说看你的手段。"

穆柯似乎是胸有成竹，仰起头来清晰明了地解释："开我左眼辩是非，开我右眼见鬼神。在清明节那天找柚子叶、醋、糯米、铜钱两枚，还有坛子一个。提前三天往坛子里倒醋，里面放柚子叶、铜钱、糯米，放在阴暗的黑屋子里三天。清明那日取出，用柚子叶夹着铜钱抹一下眼，即可。"

他越说越起劲："招魂法门，起源于西周。招魂时准备好一根红线、三粒红枣、一个筛子、一件丢魂之人常穿的衣服、一面小镜子、一块红布。衣服上面缝上红布，红布上拴红绳，红绳的一头绑着红枣，然后在筛子里面铺红布，红布上面放衣服，衣服上面放镜子，在天快亮的时分，去房子门外，一个人提着这些东西，衣服要摩擦着地，红枣也摩擦着地，一直喊他的名字。路过一扇门就要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才能进门……"

"进门后呢？"

穆柯张了张嘴，接下来的话语突然之间卡在了喉咙口，他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喃喃道："拿着东西绕着丢魂人，左三圈，右三圈……不对，要念咒，要念大魂上身，小魂上身，大小魂魂上身身……"

"啪！"沈攸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把穆柯从混沌的记忆里拉了出来，他站起身来，两步上前靠近了穆柯，双手交叉在胸前问道："你倒是做足了功课，把一些犄角旮旯里的民间法术给收集来记在了脑海里，只可惜这些民间法术并不具备实用性，时而有效时而无效。"

穆柯的额头上冒出了豆珠子大的冷汗，他转过头去看俞承希，发现俞承希似乎是被审得久了脸色不太好看，白得像纸一样，顿时心生怜意，猛地跨上前一步抓住了沈攸之得衣领："总之我就是潜入白马湖象山别墅庄园亲手杀了阮承眉和他助理的凶手！还放火烧死了他助理！你们快把我抓起来，把桂香放了！你们是公家人，不能冤枉好人！"

於菟捏紧了拳头，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继续忍耐下去，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地给穆柯脸上甩了一记耳光，"啪！"

穆柯一下子就被这个耳光给打懵了，他慢悠悠地回过头来，看向始作俑者，就在那一瞬间，他眼里的愤恨和暴躁都化作了释然的泪水，眼眶刹那红了。

於菟压抑着想要把他狂揍一顿的怒气，一字一顿地斥责道："你长本事了啊，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百般隐瞒欺骗你的男人，你就要发疯了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为了顶替一个不相干的人，就要去死嘛？"

"呜呜呜……"穆柯低着头哽咽着，垂下了绷紧的双肩，对着於菟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起了他与俞桂香重逢之后的情节。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穆柯被一个工作伙伴灌了酒，拉到了北京东路北极阁广场的一家酒吧。这家酒吧的名字叫"修蛇"，采用红色和黑色为基调的国风装修，是一家颇有人气的同志酒吧。每逢周末人满为患，惯常的节目是异装舞蹈，妖艳打扮的年轻男孩跳舞，帅哥献唱，还有脱口秀。

他们喝到十点左右顾客人数越来越多，熟人之间互相打招呼，室内激光灯对着音符跳动闪耀。穆柯被喧闹的音乐吵得头疼，本身也有点看不惯那些画着浓妆、穿着暴露的妖艳男人，抛下了工作伙伴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就在他准备出门的一刻，他一眼便认出了鹤立鸡群的俞桂香。

那人已然不是俞桂香那个古典美人，而是留着短发、一身白衬衫和牛仔裤打扮的漂亮男孩子。他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喧嚣的酒吧中白得发光，精致的五官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化过妆的痕迹。

穆柯顿时停住了脚步，一双眼睛黏在了俞桂香的身上。

俞桂香被两个黑西装的男人半强迫似的驾着肩膀朝二楼的包厢拖去，脸色很不好看，明显感觉他并不情愿，或许是惹不起楼上的人，半推半就地跟了上去。

穆柯脑中警铃大作，看出俞桂香是遇上了麻烦，急忙推开汹涌的人潮，拼命地往舞厅深处挤去，一面抬头死死盯着俞桂香和那两个黑西装男人的背影，一面紧紧地跟了上去。

等他狂奔上二楼，发现俞桂香好像是被拖进了最里面一个豪华包厢，恰好一个送酒的男公关穿过走廊朝那儿走去，他身上时常备有两部手机，这时拿出其中一部打开录音功能后快步流星潜伏上前，趁着男公关弯下腰的时候偷偷将手机放在了男公关的口袋里。

没过过久，他就听到那间豪华包厢里传出一阵阵嬉闹声，有一个粗旷豪爽的中年男子似乎一直在捉弄俞桂香，当着其他人的面亲///吻俞桂香，亲得都是口水声，俞桂香软绵绵的求饶声不但得不到一点儿同情，还引起包厢里一阵哄堂大笑。

那中年老板渐渐地不再满足于表面的调笑，竟要扒//了俞桂香的裤//子当众表演一场十八禁，俞桂香开始发出"不要啊！袁总！求求你！"的哭喊声。

轰的一下穆柯的大脑像是火山突然间爆发了，他目眦欲裂，仿佛轰出的炮弹一般猛地撞开了包厢大门，几步上前施展出俄罗斯大摆拳，一拳就将那猥琐袁总的两个大门牙给打飞了，袁总一声惨叫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包厢里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模样的青年很快扑上来想要擒住他，却在三招以内都被打趴下了。穆柯拉起俞桂香就要离开，俞桂香流着泪道脚软了，穆柯一把背起他，在哀嚎声此起彼伏的混乱中飞速跑出了酒吧，身影消失在霓虹灯闪烁不定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