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心盲眼瞎之人

润玉长久地搂着邝露不松手，他的床榻窄小简陋，本来无法让两个人放肆地相拥相抱，她却能极温顺地被他拥着，仿佛一点不占地方。邝露做了神仙越发顺他心意。润玉心头感动，垂下头想蹭一蹭她的顶发，谁知她髻上宝冠明晃晃地戳到了他的脸。还没等润玉蹙眉，邝露已经心到意到变个散发美人，将额顶送到他面颊之侧；他还想摸摸她的身子，却不知如何解开这新鲜衣裳的襟扣，邝露赧然垂头，件件仙衣无风自落，她便雪白羊儿一样伏在他怀里。

她这千万年来都是如意神仙。如意如意，如他心意。

谁知润玉大惊，连忙扯了被子把她兜头裹住，只怕她冻到了。上元仙子心头又是感动又是悲凉，她没告诉BOSS：她是神仙，不怕冷的。国王在人间的手段都已护不住她，何况他已不是国王了。

她也知道：他的精神好差，身子也好差，她只被他搂着就能觉出来。她甚想劝他不如放开她，好生歇着养神。但是想一想，终于什么都没说。

所以她只是更乖巧地蜷在他怀里，任他搂抱。她揽着他的脖子心头满是怜惜：陛下好苦。

润玉紧紧地抱着怀中美人，心里明明高兴极了，却不知为何止不住流泪，结果点点热泪把她头发都打湿了。她如此乖，头发湿了也不动。

邝露是死过一次的神仙，又知道前因后果，哭过一会儿就没那么难过了。可BOSS还在哭，她知他心头悲伤，也不劝慰，只好安静地趴在他怀里，眨着眼打量陛下行宫。

这地方初看就是破败，唉……陛下何尝住过如此简陋惨苦的婆娑牢狱啊？邝露叹口气，再看一眼，许多人间的回忆浮上心头：这……这不就是她咽气的那间屋子么？这是要挤兑死他么？

邝露陡然不悦，素手连挥，这小小的隔间转眼变了润玉都城卧室的风格，虽然还是方寸圆屋，但顷刻变了大床盈室，一侧轩窗，灰蓝窗帘垂落地毯，带着壁炉特效的加热器全息火焰熊熊，屋里顷刻暖了许多。

润玉看了眼前形势，十分讶异：“宝贝真的去做了神仙么？”

邝露依偎在润玉怀里，老老实实地摇头：“我本就是神仙。来人间这一遭是历劫的。”

润玉怔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他问：“那么宝贝回到天上，过得高不高兴？”

邝露哑然，心想：不高兴我也不能跟你说啊。哪天你回去了再责我一个“心怀怨望”！那么似这般躺在君父怀里，仿佛也是不该了。伴君伴虎啊。

邝露翻身坐起，答得委婉柔顺，四平八稳：“我这神仙无非就是服侍君上，执役殿庭。修行个不悲不喜，无欲无求，这就叫做太上忘情了。”话虽如此，她无比恭肃地跪坐在他眼前，却是身不着缕、长发散垂、笑盈盈地要看BOSS到底如何反应？此时屋内炉火正炽，她眼角眉梢媚态可掬，此情此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果然“太上忘情”这四字，让润玉长眉一蹙，刺得他眼角一跳。他看她一眼，脸却倏地红到了脖子根儿，想要就此把她按到身下去，却又仿佛有哪里不对。正在犹豫，润玉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捉了邝露的手，眼神执拗：“你说你服侍君上？你那君上又是何人？”

邝露嘴角含笑，瞬也不瞬地看着润玉，缓缓地对他说：“我那君上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温润如玉.....”

那自是女孩儿家极高的考语了，何况那是人家神仙家事。

润玉听了，怔忡半晌，无限颓唐地慢慢松开了邝露的手，他低声问：“那么……他待你好不好？”

邝露软绵绵地说：“他是贤明君主，待我如同近臣。”

润玉些微惊讶，抚着邝露白嫩的脸颊问：“他竟然不宠幸你么？”

邝露含羞摇头：“我不曾承宠。总是邝露粗鄙，难入陛下法眼。”

润玉将邝露搂入怀内，狠狠说道：“那他就是个眼瞎心盲之人！活该孤苦终生！”

邝露伏在润玉肩上，哭笑不得：“那也不能如此说他……”

润玉薄怒：“就是！他就是如此妍媸不辨！你不可为他开脱！否则就是不忠于我。”话虽如此，但听说邝露不得她那有眼无珠的主君宠爱，润玉心里还是无端欣喜，嘴角都翘了翘。

邝露要笑不笑，无可奈何：“那……好吧……邝露愿陛下记得如此考语。永生不悔。”

润玉不知是计，慨然允诺。

后来，他们相依相偎，本待再说些私房话。无奈润玉病体沉沉，很快没了精神，不多时反而伏到邝露怀里，额头上冷汗涔涔地压抑喘息，疼得难熬。

邝露轻轻抚着他汗湿的头发，蹙眉喟叹，她真不曾想到，陛下居然如此自苦。垂头寻思了一会儿，邝露心念一动，将衣裳着好，散发珠冠，俨然又是个仙女的模样。

邝露殷殷地拉着润玉的手，无比正色地和他打个商量：“陛下，我是神仙，自然有些手段。我可解你苦厄，可保你永年。但世间不得双全法，你需下定决心，离情弃爱，从此再不想我，不再爱我，需将我抛到九霄云外去。来，吃了这颗陨丹，前尘过往痴梦一场。我让你无病无痛、重掌大局、依旧好好做你人间国王，荣华富贵、得享遐龄。你说好不好？”说着，仙女手上现了一颗金光闪烁的药丸。

润玉吃力地反握了邝露的手，奋力摇头：“不……不好！我不要忘记你……我不要吃那个……”

邝露托着药丸，晓以利害：“你是凡人，我是神仙。如今你我仙人永隔，我这回去了再不能来看你，你就是不要忘记，也见不着我。还记得这些做什么？”

润玉手抚肋下，心肝都疼，只能慢慢吸气，他看着邝露，用尽全身力气摇头：“不。我不能忘了你。我不要忘了你。你回不回来，你见不见我，都是你的事。你是我的心上人，才是我的事！人世间有风有月有你的影子，若非靠着这些，我活不到今天。若非想着你，我生而无趣。”

邝露摸着他的额头，最后劝说：“你我相好不过月余光阴，相爱日短，人生日长。你不吃这药，就要江河日下，就要活活痛死。你不怕么？陛下纵然是活活痛死，又有何益？倒叫人说我是狐媚惑主。何况过往温存，枕间衾上，种种欢好，皆是虚妄。肉身崩坏，顷刻须臾，譬如邝露，七日之内红粉成骷髅、脂腻皆脓血，温香美人终于腥膻恶臭，陛下不是也亲眼所见么？陛下需知太上忘情才能离苦离厄，不化天地、怎见众生？你不是一向如此么？现在又何必看不开？”

邝露这话说的扑朔迷离，似前世，似今生，内含玄机无限，润玉愣怔半晌，突然惨笑，他紧紧地抓住邝露的手，额间冷汗淋漓，眉目凄厉含泪：“我就是看不开！我偏要看不开！我孤苦一生，唯你待我情真意切，我要是把你也忘了，我好端端地再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如此绝情绝义的陛下，化天地也是不仁！见众生也是刍狗！你在时待我恩爱不浅，是我自己要活活痛死为你殉情！这事儿和你不相干！我偏不要忘了你！我偏不要……我偏不要！”

这话说得惨烈，那人疼到怨毒，可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当真神仙难救。

邝露叹了口气，脸上却显出了极古怪的神色。她再不说话，扶他好好地睡在枕上，自己盘膝坐好，左手捏诀触额，右手指尖一道精纯灵气缓缓送入润玉胸腹之间。不及一刻，那人果然眉目舒朗，显是好过了许多。

他缓缓地睁开眼，十分感激地看着她，眼睛里却迅速地含了水：“我好没用，当初都不能让你这么舒坦一会儿。”

邝露笑着摇摇头，轻轻地拍着他的身子说：“陛下倦了，陛下睡吧，邝露陪着你。”

于是润玉就这么迷迷茫茫地昏睡了过去，眼中最后所见，是她雪白腕上，那串晶莹璀璨的人鱼泪在极光下宝色幽幽。见她还戴着他的人鱼泪，润玉心中一宽，就此睡去。

魂中梦里，他依稀见到了这个美丽的仙女。她也曾殷殷地服侍自己铺床盖被，也曾忧心忡忡地喂自己羹汤药水，也曾温柔体贴地扶着虚弱的自己会见神祗，也曾放下一切尊严体面跪地痛哭……苦苦哀求求旭凤放过他……

他心头麻痛之余，脑子里却冒出来一个古怪又怨恨的念头：你这个贫嘴贱舌的坏丫头！你自己又何曾太上忘情过？你骗我！你从来骗我！

茫然一梦，惊悸醒来，润玉胸中狂跳，却再想不明白那梦里的惨酷情景是何年何月所为何来？倒是楼下传来笑声阵阵，润玉侧耳细听，不知道邝露和申赫又为了什么拌嘴，吉尔斯在一旁捏着嗓子帮腔，他们三个这会儿有说有笑，好不热闹，更有三鲜包子的香味儿细细地飘了上来。

润玉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弟弟、朋友和心爱的人那么肆无忌惮的说笑玩闹、阵阵喧哗。虽然他还是病骨支离、虽然他还是痛不可抑，但只那么孤零零地躺着，就凭空生出无限平安喜乐。

这一刻千金，高傲的国王虽然被流放海外，但是亲亲环绕，挚爱相随，竟然比他昔日王冠加身、威加海外更让他心头舒适。润玉闭上了眼睛，无限坦然：那么，他为什么要太上忘情呢？他愿意就此死去，和她再结来缘。下一回，他定然要风风光光，早早地把她娶回来！

再不能似这辈子……井底银瓶……墙头马上……总是惹她掉眼泪……

楼下真的是聊得热闹。吉尔斯和申赫本来支了个小炉子在那儿煮方便面，那边邝露慢慢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申赫和吉尔斯面面相觑。

吉尔斯问：“神仙也爬梯子么？”

申赫问：“嫂嫂，我家兄长呢？”

邝露双脚站定，双手合十歪在腮下，做了个安寝的姿势。

申赫大惊失色：“死……死啦？不是！你是神仙还是金莲啊？早上我哥还好好的喝粥呢！“说着，他一边儿哭一边儿往楼上冲：”哥！哥！！哥啊！”

邝露和吉尔斯手疾眼快，一左一右把申赫薅住。

邝露蹙眉跺脚：“他睡着了！你吵吵什么啊？再说什么就金莲什么就金莲？我是金莲，王干娘搁哪儿呢？灌敌敌畏这事儿，我一个人儿干的了吗？”

申赫扭过头，满腹狐疑地看着吉尔斯。

吉尔斯摸摸鼻子：“怎么哪儿都有我？”

申赫又想起别的：“那……你真是我小嫂子啊？我怎么就不信呢？你是神仙吗？你是神仙你给我变点儿什么出来我就信你！没病你走两步儿！”

邝露特看不上地扫了申赫一眼：“(ˉ▽￣～)切~~，你说吧，你要什么？总不能再要呼吸机吧？”

申赫舔舔嘴唇，觉得还有点儿饿了：“那我要三鲜包子！”

邝露广袖一挥，桌上顷刻变出来一堆包子。小仙女那叫一个得意洋洋：“一百够吗？”

申赫一梗脖子：“我要酱牛肉！”

邝露衣袖连挥：“小样儿！我连烙饼都给你变出来！我还不知道你？”说着，香喷喷烙饼牛肉顷刻出现在申赫的手上。

申赫自知大势已去，还不服气：“那我要布加迪威龙！”

邝露想也不想，就挥袖子，可刚挥了一半儿，她又把胳膊放下了。

这回邝露皱着眉头打量申赫半天，方才开口：“你倒不傻！申赫！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神仙缺心眼儿？什么就布加迪威龙？我凭什么白给你四千多万啊？我还寻思你要汉堡王呢！得亏神仙反应快！要不然让你蒙过去了！我们神仙有规矩，送大额礼品得汇报！你就是陛下的弟弟我也不能不讲规矩啊！哎？你怎么不要对象了？申赫，你是脱单啦还是买着啦？前者恭喜，后者判刑，你知道不知道啊？”

一边儿的吉尔斯嚼着大包子都要乐疯了。

申赫却毫无征兆地把邝露抱住了。申赫死死地抱了邝露好半天，才哽咽着叫了她一句：“小嫂子……真是你啊……”

申赫这一声情真意切。邝露那本来要捶他暴栗的手，神使鬼差地中途改道，安慰地拍在了申赫的肩上。申赫把头埋在邝露肩上，好一会儿没再说话。邝露有感觉，自己的神仙衣裳都让他哭湿了。

邝露叹气：唉……这个小哭包啊……

良久，申赫通红着眼，把一颗脑袋拔了出来，他抓着邝露的手，吸溜着鼻涕对她说：“对不起，小嫂子，对不起！是我拔掉了你的叶克膜！我知道你那时候没有深昏！我知道你还清醒！我看到你哭了！我知道你放不下他！我应该给你个机会反悔！是我不想让哥再经历一次了！你把那么多好东西给我们送来！你救了那么多人！可我却看着你感染，是我把你害死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哥！小嫂子你知道吗？我下定决心不当医生了就是因为我拔了你的叶克膜！我再也无法面对那些病人！你……你们神仙杀人枪毙不枪毙？干脆你宰了我给你爸爸出气吧！让他别再折磨我哥了！我给你偿命还不行吗？”

邝露满脸懵圈到语无伦次：“那个啊……你别哭……没有啦……也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唉……申赫……我是神仙……命数到了……天上一堆这事儿那事儿的……也忙……我是想踏踏实实跟你那儿呆到咽气的，架不住天上那帮同事惨叫鸡似的死催活催……“说到这儿，邝露就顿足了，就捶胸了：”不过这也赖你，你知道吧？我都心跳停止两回了，你非得把我电回来！你非把我电回来！你说你杨永信啊？你知道作为一急着回单位的神仙那是什么感觉？拿着高铁的票，生把车耽误了！”

申赫当时就委屈了：“那我救你还救错了？”

邝露还要回嘴，吉尔斯试图打个圆场儿：“二位二位，都过去都过去了。犯不上犯不上，今天都冲着哥哥我了。那个……露露妹妹啊，你这肩膀头子都让申赫哭湿了，你们神仙穿这么单薄在北极不冷啊？”

邝露对着肩头轻轻一抚，顷刻弄干了衣裳：“不冷。神仙不怕冷。”

吉尔斯当机立断：“太好了！那你去！你去下头帮我把门关上！艾玛，太冷了我懒得动！”

邝露蹙眉：“你怎么净支使神仙干活儿啊？”

吉尔斯嚼着包子挥手：“能力越高，责任越大。”

邝露翻了个大白眼，旋身挥手，把大门关了一严严实实。

看看眼前这俩混不吝，上元仙子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抓过来一板凳儿，一屁股坐在了他们身边儿，仨人就这方便面的汤儿啃包子，“唏哩呼噜”地吃得还挺香。

吃完了饭，抹抹嘴，这仨人，啊，不，俩人一仙，个顶个儿农民揣地围着炉子聊闲篇儿。

吉尔斯就说啦：“妹妹你来都来了，这大过年的，你给咱陛下治病了没有啊？治病你不能指着申赫，申赫还是个孩子呢。”

申赫瞪了吉尔斯一眼：“凭什么不能指着我？小嫂子都是我治死的。”

吉尔斯白了他一眼：“对！神仙都让你治死了，你还挺露脸是不是？”

申赫坐在墙角，对着手指头嘀嘀咕咕：“明明是她同事催她自杀……”

邝露和吉尔斯一起瞪申赫，申赫就特委屈地不言声了。

哥在上面睡觉的话，坐在这两个神仙巫师之中，人类申赫就是妥妥的弱势群体！申赫抱紧自己，决定今晚开始天天去挤哥的被窝！立志要把神仙小嫂子气哭！

仿佛学会读心术的邝露突然涨红了脸，她恶狠狠地瞪着申赫企图吓唬他！

申赫有恃无恐地瞪回去！我哥可在家呢，我看你敢欺负小叔子！

仙女邝露顷刻就不高兴了！她跺着脚往上看：BOSS你看申赫！

在楼上闭目养神的润玉凭空打了个寒颤，无端觉得身边好挤！

明明四外无人，这怎么还拉拉扯扯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