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马太守为人虽是势利了些,可品位审美俱佳。隔着窗子能看见不远处花墙和廊子,错落有致,疏密得当。
最让我感慨的是,这间客房的格局,竟然像极了在现代时,我外公家的卧房。外公家在乡下,床具柜子一应都是旧式的,自然那床榻没有太守家这样繁复精致的雕刻花纹,但摆放的位置和屋子的大小,都勾起了我思乡的念头。
我在花园中转悠了一下午,遇上小厮打听了一下他家少爷的去向。小厮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少爷匆匆出门有事办去了。
——这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啊。
但我又忍不住想,难不成是文才兄给我置办惊喜去了……?
待他风尘仆仆回来后我才晓得,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
他的确是有事要办,不过就是按照他老爹的吩咐,给几位大人送些端午的贺仪。
“你把客人丢在家里闷着,自己出去晃?”我不可思议指着自己鼻尖问道。
他倒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若是回家,不过也就这待遇——闷在房里看看书写写字,有什么区别?”
我无话可说,被他揪去用晚膳。
明明应该是家宴,太守大人却不在。两个人吃饭有些冷清,我抬抬眼睛,试探地问道:“怎么……伯父不在吗?”
文才兄举著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恢复自如,眼里却多了一分阴沉:“呵,他哪里有心顾及我,早就在外与同僚吃过了吧。”
我不再说话。应酬一事,果然是古今中外都没差的,即便是佳节在即,和陪伴奉承上司相比,家人又算什么呢。
吃了个六分饱,我正待回自己房间,刚要叮嘱文才兄明日务必带我去逛杭州城,就被他拎着两个精致的小陶瓶晃晕了眼睛。
“会喝酒吗?”他扬眉问。
喝酒这码事,和遗传有关。我原本自己那副身子是挺能喝的,可也不知道俞孜临的身子是如何,于是点点头。
“可以一试。”
未曾料到的是,文才兄领着我去的是屋顶。我们一路来到客院,经他指点我才发现,我那客房临着待霜亭那一侧,有一架长梯。
“从前我不开心的时候,常上屋顶。”他自顾自说着,驾轻就熟顺着梯子上去。我愣了愣神,紧随其后。
所以,你今日不开心?
我闷着这个疑问,并未开口。
他也不看我,抬头望着晴朗无月的夜空,繁星璀璨,然后侧身把陶瓶递给我。
未经污染的天空就是不同凡响,先前在书院时没有仔细看过,此刻不由觉得如梦似幻。夜风习习,我窄袖的袍子倒没什么,可身侧的这位,广袖翩翩,举着陶瓶灌酒,一扫白昼里的阴鸷和高傲,此刻显得尤其仙姿秀逸。
我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嘴上不说,心里偷着美,是不是悄悄觑一眼身旁的文才兄。杭州的夜这样静谧,要是就留在此刻,该有多好。
我们都喝着闷酒不说话。
这幅身体果然是沾得了酒的,而且这酒并不烈,甜丝丝的,入口像是果子露,不由多喝了几口。
我原以为,应该是他喝醉了,然后搭在我肩膀上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啊,譬如说一说他爹啊,再说一说他娘亲啊——那些是我无论如何不能主动提起的。可他并没有。倒是我,喝多了就开始说胡话。
“你看那颗星星,”我随意指着天上,“你晓不晓得,上面也是有人的。你说,你不开心的时候就会上房顶,那上面住着个小王子,他啊,不开心就会坐下看日落。有一天,他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我神智混沌,手肘撑着腿,还掰着手指摇头晃脑。明明感觉到他一脸鄙夷、正皱眉看着我,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着一些有的没的。
这感觉就像学生时代,毕业的聚会上喝多了,在自己暗恋了几年的心上人面前口无遮拦地丢了脸。而且,次日就将天南地北,无法补救。
我眼前这个人,明日他还要带我逛杭州城。我明明不是就要离开他,却因为心知肚明和他没什么缘分,分外难过。
现实和回忆交织成一把绳索缚住我,我心里憋闷得慌,眼前一会儿是杭州的星空,一会儿是毕业晚会上,学校后山漫天的烟火。可这些他是不能懂的——他不知道我来自什么样的世界,他的世界也不允许我进入。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今夜他要和我说说心事,但其实他只把我当个物件,坐在他身边和他喝闷酒。他不需要我,在他眼里,我和别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喝到最后,我终于撑不住,一头栽下去。头硌在瓦片上,有些疼。失去意识之前我还在心里苦笑,我果然是那种放在小说里都活不过两行半的炮灰命,就连醉酒栽倒,也没有栽在男主角怀里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