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走得太快，耳畔生风，带起的鬓发遮住眼睛，一时看不清前景。又觉得胸中瘀滞，先时被击中的地方，明明已经好了，这会儿又开始隐隐约约疼起来。

我实在无法辨清他的喜怒哀乐。

我是个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尤其是在不熟的人面前，表情不能作为判断我情绪的证据——笑时实悲，泪时是伪，是我常做的事。因而我看不清马文才。他高兴便同你亲亲热热，不高兴就可以立刻叫你滚——这一点和我那个故人也甚是相似——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何时开始不高兴。

他是大少爷，太守公子，一颦一笑都可以随心所欲。而我不行。

我不过是个假的俞孜临，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

喜怒形于色是需要资本的。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便是那无形的资本。

可他即便是这样，也做得滴水不漏——譬如方才，我都不晓得他生气是因为发现祝英台是个男人，还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触怒他。自王蓝田跟他揭露“书院里有个不同的人”时，我就隐约觉得，他也开始怀疑我了，可又不可能明着问他。我甚至想，倘若他真的怀疑上我，那么有没有可能……他刚才之所以动怒是因为我的话表现出，我，不是女儿身？

若是命中注定，他会喜欢上被他发觉女扮男装上书院的那一个，我其实对他揭露我，抱有幻想和期待。

但幻想终究只是幻想，这后果，极可能是被逐出山门，为家族、为书院蒙羞，而俞孜临这个人，也将面临身败名裂的结局。

我不敢因为我对他一点浅浅的喜欢冒这样的险。

何况他那样捉摸不透。我根本无法分辨。

我边疾走边思索，不留神就撞在了来人身上。原是梁山伯。

“孜临，你怎么了？”他扶着我肩关切问道，“怎么……眼圈红红的？”

“没事，走得太快了，被风沙迷了眼。”我昂头勉强地笑笑。

他点点头。

见他身着便装，我便多嘴问了一句。他说陈夫子有事交代他去办，我挥挥手让他快去，转身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在山中晃悠了一段时日，觉得无聊憋闷，便往谢先生处走去。

正欲入门，又看到祝英台已经站在里面。我暗道这姑娘何时和谢先生这么亲密了，又因门敞开着并未掩住，我已被谢先生看见，只好进去。

她们正看着一段文章讨论着什么，我以为是在讨论学问，便自然地接过祝英台手中素笺，端详起来。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读来清丽隽永，虽是情诗，但境界显见比陈夫子那个嫦娥织女高明了不知多少。不过……总觉得这么熟悉呢？

我凝神细细思索，又觉得字迹也仿佛在哪里见过，脱口而出道：“这是右军的字迹？”

“是山伯摹的。”祝英台轻声道。

我咋舌：“山伯摹的竟这么好！？”因我曾经附庸风雅，也见过几幅右军真迹，总觉得这字中风骨，不是山伯能临摹出来的。

我接着叹道：“嗯……誊的还是陶元亮的《闲情赋》。我看山伯一向痴心山海地理，没想到还挺风雅。”

祝英台瞪大眼睛看着我道：“你说，这首诗是誊抄的？”

一旁谢道韫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莫名其妙，愣愣答了句：“是啊。”心中登时忐忑，不会是我记错了吧……？

“可山伯说让先生指点文章，怎么会誊抄了别人的诗句来呢？”祝英台仍是不信。

我心下了然。搞不好她见这是首情诗，误以为山伯倾慕谢道韫了。

我又细细看了看诗卷，道：“我应该不会记错的。虽说《闲情赋》我不能全部记诵，但我还记得有这样几句：‘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以传闻。‘应该是在这段节选前面，既然是山伯要给先生指点文章，说不定是他送错了。”

二人信了，尤其是那祝英台，面上有挂不住的喜色，也不知想到什么。

我见二人还有话要说，不便叨扰，就告辞离去。

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虽然我晃悠来晃悠去什么正事也没做，但是无形中似乎解决了不少危机的赶脚……

我长舒一口气，给自己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