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日，谢先生讲授棋艺课。

棋艺课上，王蓝田连落子的规矩都不懂，落得一番耻笑。

而马文才主动请弈，以三十七子比三十九子之差输给了谢先生。谢先生对他的兵法韬略嘉奖一番，话中有话地委婉指摘道：“只是马公子用兵遣将太过无情，完全不顾兵卒的死活，只求速成。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下棋如用兵，为求胜局，牺牲几个将士又算得了什么。”他坦然无愧。

我心中冷笑。呵呵，果然同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马文才如出一辙，亏我之前还心生妄想，以为他……

“是啊。“谢先生面色不快，”不过下棋可以如此，做人，最好两者兼有。本席的话，是不是讲远了。”

“没有，”他微笑，“有请先生品评。”

“乱世枭雄，治世亦枭雄也。”

“呵呵。多谢先生谬赞，学生必当……尽心尽力达成先生评语。”

谢先生神情严肃，看着他点头施礼，便不置可否地离开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梁山伯宅心仁厚，下棋处处留情，太过谨慎，两军对垒却心怀慈悲，倒是颇得谢先生属意。

我倒觉得，马文才虽狠辣了些，但谢先生这样明显的好恶在乱世中并不合时宜。当今世道并不太平，虽然需要仁慈的文官爱护百姓，但也少不了果敢狠厉的猛将上场杀敌。梁山伯与马文才之间，一文一武，若是可以互相调和，倒是一桩美事。

但我心知不可能。就目前来看，我虽看不出马文才哪里对祝英台心仪，反而处处要致她于死地，但按照传说，日后一定有让他改变心意的事情发生，他和梁山伯会因祝英台而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我心中哀叹。明明不想管闲事，但现实摆在这里，我拗不过自己骨子里总想尽力翻转那结局的心理。

我来这里，总不应该白白地来一遭，老天爷安排我来，应该别有一番道理吧？

不久之后就是我最期待的武术课。谢先生亲自教导，让我兴奋不已。

这副身子毕竟不是自己的，刚开始时有些僵硬，多多锻炼几次就灵活多了，我喜滋滋地想，在现代苦练的那几年剑术，总算没有白学。

“看不出来你还挺灵活的嘛。”荀巨伯揶揄我。

我得意地抬头，用拇指刮刮鼻子，眼风一飘就飘到马文才那里，却看见他正冷冷打量我，神情古怪。

我有点慌，不知道自己哪个动作不对了，赶紧背过身去。

马文才小声的轻蔑声传来：“嘁，动作忸怩做作得像个姑娘，还灵活。”

我有些尴尬心虚，假装没听见，手脚却不由地更加舒展开，努力让自己显得英武些。

学完之后，谢先生亲自检验。我看着祝英台用虽然漂亮却毫无力道的剑法和先生对战，不禁反省起自己，生怕被人揭破，又看见梁兄完全不会的笨拙样子，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谢先生听见了，嗔笑着叫我上来，我也不推辞，举剑就开始了切磋。

点、击、刺、劈、格、挡、御、挂、撩。拼尽所有招数，虽说还是输了，总算撑了那么多回合，不算输得太丢人。谢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在我下场之前还附耳夸了一句：“孜临，有进步。”

看来她和原主早年的交往中，也切磋过武艺。

到了马文才，他却输得不服。先生说他性子太急，他权当没听见。

于是便比试射箭。马文才虽然正中靶心，可谢先生却能将他已经钉在靶子上的箭从中劈成两半，由不得他不心服口服。

我看他终于遇到克星，心中莫名开怀，带着笑意望过去，恰好看见他也望着我这里。

他的脸紧紧绷着，我的倔劲上来了，久久不肯收回目光，就一直做鬼脸，古灵精怪地看着他，直到他眼神松动，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日课毕，谢先生宣布明日演武骑射，实地操练，着实振奋了一把人心。在这死气沉沉的课堂上，总是背书听讲，谢先生来后，一下子被激起了生机。就像当年的我，在文化课余总向往着体育课一样，现在这批同窗们的心情，想必就像当时的我和同学们。

每次能在这里捕捉到哪怕一点和我在现代生活时相似的气息，都让我喜悦不已，怀着这个念头，就连晚上回宿舍都挂着笑容。

“你又抽什么风，开心什么。”

已经几日没和我说过半句话的马文才，见我难得的轻松笑容，破天荒地开口讥讽了一句。饶是这样我也没有觉得生气，反而不要脸地笑嘻嘻凑上去。

“我就是开心啊，要你管。”我在心里略略略略。

他从鼻子里嗤一口气，满面不屑道：“几天前还看你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现在又满面春风。真是没皮没脸。”

我被噎到。这厮居然还好意思跟我旧事重提？再说了，我那天虽然是有点失态，哪里就哭得梨花带雨了？这个词用来形容那天蹴鞠场上的祝英台还差不多。

我不乐意地回嘴：“那天我心情不好，说了许多矫情的话。其实我平时不是那样的，我这人宽容大度，活泼开朗，凭什么不配有朋友？不像你，不是动粗就是冷冰冰的。”

他立刻反击：“是，我是对你动粗了，说的就像你没对王蓝田动过手一样。我是冷冰冰的，不像你，对梁山伯祝英台总是热情洋溢。”

我听这话头不对，一边拍打着被子准备铺床，没多想就道：“我对他们热情洋溢他们好歹还能给我点回应。您呢？对你再好都白搭，说得还理直气壮的，就像我多铁石心肠，对舍友一点不关心一样，你之前的暴力行为，我可都没跟你计较好吧？”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才说：“本公子才不稀罕你的热情。”

我懒得搭理这种话，将被子在床上甩了两下铺好，回头看着他，准备一句话秒杀噎死他，结束对话。故意拉长语气做出哀叹的样子，一边阴阳怪气，一边还笑眯眯的：“是啊~马公子～要走进您这样的贵人心里可还真不容易~”

是错觉吗？他抚着弓箭的手顿了一下，回眸深沉地向我一望，然后继续擦箭，不再理我，嘴角却留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躺倒床上睡觉，已经闭了眼睛，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知道他跨过我走向里侧。感觉他躺倒后，我起身吹熄了灯。

黑暗中，却听见他背对着我，闷闷地说了一声：“我原谅你了。”

这句话与我和他说的上一句话之间，隔了太久的沉默，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他指的原谅是什么。

讲道理，应该是我原谅他才对吧？

细细思索，我几次得罪他，他反应最过火的那次，就是我要他停止休课闹剧回学堂听课时，提及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我好像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他母亲不会不在世了吧？

或许那是他心中隐秘而难以言明的伤口，无法愈合也无法触碰，不小心被我戳中，才发我的火，生了我那么久的气。

我不好去猜测他和他的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去问。也许，是我的确无意之中伤害了他，自己粗心大意还没有察觉。

想到这，我顿觉他种种过分的举动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这是他的逆鳞，是他的隐痛，是别人和他交往中绝对不能再触碰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