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让九桐扛着箱子回了我的房间，我自己去找荀巨伯了。

其实让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干重活，我着实于心不忍，可处在我当前的处境，她是书童，所作应当。我不得不承认，魏晋时期虽然民风旷达，可等级森严，人就是分为三六九等。身为特权阶层的我，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指责时代和制度。

我的抱怨和指责又有什么用处呢。唯有多照顾九桐一些罢了。看她那么懂事的样子，我猜想在俞府中受到的严苛教导应该不会少吧。

有些话不适合总是从九桐那里套，譬如当今士族的形势和我家的实力，作为士族之女，这些消息，原本的俞孜临不会不知道。也不适宜向忠厚老实的梁山伯询问，他显然是个胸怀大义认为人人平等的书呆子，向他打听这些不但没用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攀亲附贵之流。祝英台么，目前看她对我似乎设防甚深，应该说，她对除了梁山伯以外的所有人都设防甚深……所以心直口快又幽默诙谐的荀巨伯是最佳人选，只要和他随意聊聊把话题带上去就好，他也不会多心，说不定聊完就忘了。

再次回房时已经日暮，从荀巨伯那套出来的消息也差不多了。我现在挂名顶替的俞家，父亲也是为官的，在朝堂中算不上有地位，可母家出身颍川庾氏，加上家中田地颇丰，是一方富豪，在士族中虽不能算是举足轻重，中游也是够得上的。

而祝英台出身的祝家庄是大富豪，王蓝田出身的太原王家虽比不得琅琊王家，也是当地望族，马文才马公子是马太守的独子，马家也是一方豪强，又出自官场。这几家的实力各自相当，我估摸着，我家就算不比他们几家强，也得是半斤八两，至少也不能差到哪去吧。

我的确是功利之人，探听清楚这些，我才能为日后的三年早作打算。结交什么人，远离什么人，可以得罪哪些人，哪些人又须得敬而远之……即便是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一份心，我也知道，在这个时代生存，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天壤对比，士族与平民不可调和的矛盾，现在就摆在我眼前。我不得不承认我穿越到这副躯体上是我的幸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如果是一个在这个世道下任凭士族鱼肉的平民，一定……一定活不下去。

我眉头紧皱着思考这些，心中觉得郁闷，真是黑暗肮脏的世道，可我却不得不感谢这黑暗肮脏的不公平，因为我恰恰是这不公平的受惠者……想的东西沉重了，步伐也不禁沉重了些。

嘴里汤药的苦味还未散去，我坐到桌边想倒杯茶来喝。

刚一坐下，马文才就阴鸷地走了过来，按住了我拿茶杯的手。

“本少爷的茶杯，你不许喝，废人一个，仔细脏了本公子的杯子。”他傲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对我吐出这番话。

我顶着伤寒，实在觉得有些虚弱。刚才就不该和荀巨伯啰嗦那么久，也耽误了喝兰姑娘熬的药的时辰，现在头都昏昏的。这个让人看了就觉得傲慢到爆的马文才，让我莫名想到了《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先生。

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愣，晃了晃脑袋，又看了他一眼。嗯，脸是张俊脸，神情讨嫌。一副我欠他多少斤谷子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从小缺乏家庭关爱呵护。

没心情也没力气和他计较，我叹了口气。

“对不住马公子，我伤寒在身，书童现在也不在身边，确实渴了，承望你看在同窗之谊上不要为难，允我喝了这杯茶。待书童回来自然会为我另备茶具，至于马公子嫌弃的这只杯子，会稽俞家也不是赔不起，赔你一整套的茶具也是可以。我倒没想到，马大公子会在一杯茶水上和我计较。”

我暗忖这番话应该算是说的不卑不亢了吧？声线也没受伤寒影响，够高冷，就是带了点鼻音。给自己点个赞。

马文才只是皱了皱眉头，缓缓松开我的手。然后一副万年冰山的样子坐回了床榻，擦拭起自己的宝贝弓箭来。

我自顾自喝完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他只当没看见没再阻拦。我百无聊赖地在桌上敲起手指，等九桐回来，声音不算大，但在空旷房中也挺清晰，可他再没言语。

我倒觉得无趣。

见九桐还没回来，我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往门外走去。

将将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身后马文才高声喝我名姓。“俞孜临！”

我回头。他正拿那副弓箭指着我，沉静地瞄准。

我本来对他种种傲慢都无波澜，在这世道下，一个特权阶层士族子弟，娇惯些傲气些哪怕是蛮横些我都觉得无可厚非。但我分明已经忍让十分，他却还咄咄逼人。我又没有招惹到他，何必这样对我？！这么想着心中腾起不大不小一团怒火。

我就这么瞪着他，什么也没说。但我觉得我愤怒的眼光他应该能感受到吧？！还特么敢对着我！

弓箭就在弦上，离弦向我发来不过是他弹指一挥间的选择。想了片刻，我不信他真会对我动杀心，没必要，他也不会敢这么做。这不过就像野兽初到一个地方划分地盘一样，他仅仅是想给我个下马威，让我从此对他俯首称臣，不再动摇他的权威。

是了。这么一想我心中愤怒释然。呵，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名门公子，兽性十足，狼一样的人物。眼中怒火不由得就减去十之八九。

他看我神色变化，眼中有些波澜，慢慢放下弓箭。眼神从凶狠笃定到轻蔑再到讶异最后到平静地看不出情绪，我看得一清二楚。

“哼。”他冷哼一声，将弓箭扔到床榻一侧。

“我不杀你，可这床榻，你还是连边都别想挨上。”马大公子向后一仰躺下了，懒洋洋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稀罕和你睡一张床？脑抽了吧你。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至于不真的翻是因为实在没力气了。转身望望门外，天居然已经黑了，我都不知道……九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捂住胃，觉得不大妙。

喝了不少茶水，可是……晚饭我好像还没吃。午饭也……

心中不由得叫苦……这要是在家里，哪怕是方便面我也能接受……爸、妈……乐毓真的好想回家啊……

感冒了还挨饿，从小到大真是没受过这种罪。这副身子的主人娇生惯养，恐怕更是如此……

在我饿得撑不住之前，九桐抱着床被子兴冲冲赶回来了。

“公子公子！我怕咱们带的被褥不够，你又伤风了，我跑遍整个书院找来了这床被褥！”她小脸上还挂着汗珠，“有点霉味，公子你别介意，凑合一晚上，我明天给你晒上一天就好了！”

我腿一软，赶紧往后退，坐回椅子上，嘟囔着说，“九桐……我饿了。”

“啊？”她大眼睛一瞪，“哦！”又一拍脑袋。“祝公子特意让我给你捎了烧饼回来，他说膳堂能留下来的就剩这个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烧饼，撕了一块递到她嘴边，九桐呆了一下接过去后，我就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

床榻上的马文才摆着个大爷姿势，轻蔑地对着我丢过来两个字：

“废人。”

相看两相厌。我一边咽着干巴巴的烧饼，一边听九桐和他争执这床被褥放在哪里。他坚持只让我睡长椅，九桐焦急地不行，说我家公子是病人。

这样几个来回我烧饼都TM啃完了，按捺下所有的厌恶感和不耐烦，对九桐说：“好了九桐。今夜我们去医舍住吧，我觉得我还需要让兰姑娘看看。”

那厢马文才不怀好意的嘲笑又传来了。“也不知道是看病，还是看美人呢。”

我拖曳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和九桐一起走向医舍。还没出门，冷风钻进衣领我就不由地缩了缩头。

想了想家里自己温暖的床，想了想这个乱七八糟的黑暗年代，再想想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室友，心酸得无法形容。

身后传来马文才喜怒无常的一句大吼：“滚出去！别回来了！！！”

眼眶忽然不争气地就湿了。不想让九桐看见，我拿袖子赶紧擦了擦。

妈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了。

在医舍里的床榻，我看未必比长椅好上多少，幸亏有九桐弄来的被褥，我们俩在一张床上凑合得了。

窗前灯烛摇曳，晾笔架子的影子都被拉得颀长。不知道是不是月光掩映的关系，窗外一丛碧竹显得尤为清瘦。

九桐已经在身旁甜甜睡去，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背靠着墙壁抱膝。

来这里没有多久，抱膝和叹息已经成了我最常做的动作。想起初中时在自己家里，我也喜欢借着流动的月色不开灯抱着膝和朋友深夜聊天。蜷缩成一团的自己，感觉温暖而安全。

饶是这样，也敌不过在这个陌生异乡尴尬而孤寂的处境，寂寥的气息包裹住我，明明不想这么矫情，明明知道自己这样一点也不够像个真汉子，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委屈。

把头深深埋进自己怀里，我开始止不住抽泣。

乐毓……真的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我对自己说。

你要活下去。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你要活下去。

哪怕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