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本惊华

　　极黑的一间小屋，稀薄月光从破烂的窗户纸投进几缕微弱残光，朦朦胧胧映出屋角一个灰影。那人倚靠在床头墙边，长腿屈膝而坐，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张面孔，垂着眸，看不出神色。

　　阴冷潮湿的狭长廊道里传来脚步声，隐约听见几句戏谑之语，零星听到“好运”，“三五年”，“玩物而已”……落了锁的门板尘灰四起，有人慢慢解开锁链，哐啷哐啷持续良久，这声音磨得人发疯。

　　室内之人掀起眼皮看了门板一眼，复又垂下目光。

　　那扇经久不曾开过的铁门终于咣当一声，完全打开了，铁链落在地上，激起一层灰尘，一阵冷风伴随着强烈的灯光透进来，那人不自禁抬手挡住露在乱发外面的一只眼睛。

　　“你人呢？”一个低哑的嗓音回荡在室内，骤然的黑暗让他看不清屋内情景。

　　斗室中那人吭哧笑了一声。

　　适应光线后，穿着一身黑色镶边蛇纹劲装服的侍卫首领半眯着眼打量着角落里那个被关了不知多少年的年轻男子。这人还是当年见到的那个样子，哪怕岁月荏苒，沧海桑田，都不曾从他身上偷走一瞬光华。他就是穿着粗布衣服，头发披散，身形瘦削，那扬起的唇角都不会让人看到他的狼狈和不甘，仿佛他生来便不染尘埃。

　　实在是……太过耀眼。侍卫首领忍不住心里暗骂，嘴上却说：“眏公子，家主有请！”

　　虽然语气听不出任何尊敬，但这位眏公子并不在意，他左手撑在床边，翻身而起，站直身形后立在侍卫首领面前。他方才坐在角落里时，屋内空间还算空余，并不觉得多么窄小逼仄，然而此时，侍卫首领陡然觉得空气都流动得更加缓慢，顿时呼吸变得困难，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眏公子的脸。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分明是单薄瘦弱的人，却像是一把藏在鞘里锋利的剑，明明凌冽寒光不曾露出，却依旧寒气逼人。果然，把他关起来不见天日，是家主明智的抉择。

　　眏公子扬起一边唇角，笑语：“你怕什么？我的灵力都被你们废了，现在毫无还手之力，就这样一个废人还值得你斟酌再三，犹豫不决？要不，你把我锁上，再带出去？”

　　怔愣半晌，侍卫首领才从他突然的粲然一笑中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尽快让人给他上了锁链，急急迈出了囚牢。

　　正是亥时，四周万籁俱静，一弯下弦月悬于夜空上方，空旷的青石小径和路旁修理整齐的贵妃竹被银辉衬出不同于白昼的灰白，脚边每隔十尺的地笼里还剩下一截流泪的蜡烛，使得地面石块色影斑驳。

　　铁链拖拽于地，在光影中交替又分离，分离又交替。眏公子走得不疾不徐，倒像是漫步华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常年囚禁于昏暗的斗室，并没有让他有丝毫窘迫，仿若这几年不见天光的日子并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轨迹里。

　　因要去见家主，下人在押送他去主厅前，让他简单梳洗后换了身干净衣服，散乱的头发也用细黑巾随意扎起来，露出他光洁的额头。他的脸轮廓分明，眉毛细而长，丹凤眼的眼尾处略微上扬，乍一眼看去，眉目含笑，可又因瞳色淡若赭石，又略显冷漠。

　　所有人都被特意嘱咐过，对待眏公子，说话可以一分客气三分放肆六分嘲讽，但绝不能有十分忽视。毕竟，当年的他也曾是盛极一时的厉害角色。拔了牙齿的老虎也是凶兽，切不可等闲视之。

　　侍卫首领也没有催促他，只是快到主厅之前，理了理自己并不凌乱的袍角，又回头粗略看了眼跟在身后云淡风轻的那人，这才毕恭毕敬地停在外屋，压低了声线，道：“家主，人带来了。”

　　得到允许后，侍卫首领带领着随从们和眏公子方缓步进入内庭。

　　厅内灯火通明。坐在上首的家主皇甫长明侧着身子，右手两指捏着茶盖有意无意地刮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虽已近花甲之年，两鬓却不见斑白，金色羽冠下仍旧是漆黑如墨的长发，顺服地披散在宽肩后侧。一身紫黑色长袍衬得他面色苍白，冷若冰霜。他眉川间有一条暗红色图纹，像蛰伏的蛇，随时会脱离桎梏，一跃而出。家主静默着，于是下首六名同色服饰老者也屏息凝神，沉默是金，厅内连一丝呼吸声都察觉不到。

　　凝重的气氛，让侍卫首领更加放缓呼吸，他向家主行礼，之后垂手恭敬地立于堂下。

　　“哈哈，多年不见伯父，伯父风采依旧啊！”眏公子一点也没有客气的意思，慵懒地站在侍卫首领身侧，微微侧头，语气轻漫。

　　众人视线一瞬间转到他身上，又想起什么似的很快转移开。唯有六名老者不惊不惧，抬眼看向这名少年。

　　皇甫长明盯视他似笑非笑的脸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说：“眏儿，你可是还在为当年之事责怪伯父？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还觉得我们做错了么？”

　　皇甫眏微微摇头，笑着说：“侄儿怎敢责怪伯父，玄尊门为仙门之首，长明君以正道龛世，不以亲疏辩理，不求贤德功名，扬善天下，福泽众生。侄儿做错事，定是要罚的，因果轮回，苍天不饶，也是罪有应得。”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仿佛口中那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所行之事十恶不赦，天理难容，然天道恢恢，终是不漏，理应顺应天命，万死不得其恕。

　　那六名老者中最年轻的一位长老冷哼一声，道：“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当年就应该束手就擒，何苦挣扎那一个月，使得仙门死伤无数，元气大伤，此时还敢口出谑言，简直是不知悔改！”

　　皇甫眏笑脸相迎，闻之还重重点头，不仅点头，还边点头边说：“符长老说得是。”

　　皇甫长明嘴唇微微开启，本想说的话在余光瞥到唯一一位女长老的脸色后，又收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灯火太亮，那位身材娇小的长老脸色从青黄变到雪白，又从雪白变到通红，任谁都能听出她咬牙切齿的寒意：“和他多费口舌作甚，不过旁支庶子，家主良善，十年前把这父母双亡的孤儿带回宗门培养，从没亏过他任何秘籍丹药，视若亲侄，指点玄门技法从不藏私，想着将来不说为本门争光，至少行走天下也得一声赞誉，哪知竟会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伙同魔……那人，把五大仙门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真是……真是悔不当初，早知就该任他流浪天涯，生死不论………”

　　她不知是说得太急，还是恨急，有些喘不过气，停顿一会儿，又冷笑着说，“这次，我看就根本不要跟他谈什么大义，直接让他去那地方赎罪，况且，这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大义的混蛋，让他去赎罪都算是便宜他了！”

　　其他五位长老也是闻言点头，一致认同。

　　皇甫长明把茶盏慢慢放到身前竹几上，似有些犹豫地说道：“那里毕竟凶险，老九去了五年，中途灵鸦传信无数次，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怕是出了什么变故。如今要是眏儿再去，万一折在里面，我更是愧疚难安。”

　　“本就该他去，老九最疼他，是这世上唯一愿与他亲近之人，那时她一意孤行，非说得遇良人，此生非君不嫁，哪里听得你我一声劝告，把玄珠作为嫁妆，径自就去了，这一走连回门都未曾有过，我看她是忘了那静鸢泉哪里是常人所能轻易进得的！那里的人哪个是良善之辈！”五长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桌上的冷茶都被他掀翻，碎成一地，茶水溅得四处都是。

　　皇甫长明道：“话虽这么说，可静鸢泉身处世外，与世隔绝，又非仙门管辖之地，多是高山密林，地形错综复杂机关重重，常年迷雾漫天，连飞禽走兽都难见踪影。我们就是送眏儿前去，也进不得山门，窥不得全貌，想把老九弄出来，极是困难，没有七分把握，不可有侥幸心理。”

　　“那就让我去呗~”皇甫眏旁观许久，见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红脸黑脸都快唱完了，终于给了个他们想要的答复。

　　这就是正道楷模，仙门世家。分明想要自己去当炮灰，掩人耳目，他们趁机带回九姑姑，不，夺回玄尊门九珠之玄珠，偏要说得冠冕堂皇，真是虚伪。那珠子也就在他们眼里是个宝。

　　“眏儿金丹已毁，毫无灵力，此去怕是九死一生……”

　　“伯父把我从九幽室提出来，怕是已经有了决断，既然非我不可，那就直说吧，不用迂回转折，这再推托半宿，天都亮了。”皇甫眏道。

　　皇甫长明：……

　　众人：……

　　坐在角落里的二长老冷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说不用多费唇舌吧，这混蛋就这性子，软硬不吃，有什么话直说不好，你们偏要在这里绕弯子。说得不累，我听都听累了。”

　　静鸢泉允诺，只要把这魔王送去，他们可以考虑送回老九和玄珠，这两边都了事。那时公告天下，玄尊门大义灭亲，魔王伏诛，堵了众生悠悠之口，何乐而不为。

　　“看你们这戏唱了这么久，是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没说出口？”皇甫眏笑眯眯地问。

　　众人对视半刻，三长老终于说道：“也没什么，就是那边指名要你做他们家少主的妾。”

　　皇甫眏：……

　　去他娘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