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东京，涩谷站五

日本的兽医认为，秋田犬满十岁后生命就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小八已经十一岁零几个月了。它生命中的十年是在等待上野英三郎教授中度过的，因为他曾承诺过它，他会到涩谷站接它，于是它就那样等着，只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教授承诺过它。

三月八日的下午，小八待在一截旧车厢下。刺骨的寒冷钻进了它的心里，它的腿开始发抖，尽管如此，它还是站起来往车站走去。它在通向涩谷站的街道上缓慢地走着，这条路它记得很牢，因为它已经走了三千五百一十三次了。或者说，它已经在二月的雪、十一月的风和四月的雨中走了十年了。

十年的寒冷、饥饿、失落、挫败、绝望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只要心里坚信能再次见到上野教授，就什么都不算。那个下午它仍旧是这么坚定地想着。所以，尽管飘着雪花的天空已经暗下来了，尽管寒气逼人，它还是来到了涩谷站前，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伊吹和佐藤站长看到它来，彼此交谈着。

“它的腿瘸了。还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小可怜。”佐藤站长说，“也许挨不过今晚了。”

伊吹走了过去，摸摸小八的脑袋，想把它拉到屋里，那儿终于装上了他渴望己久的火炉。但是小八不去。它的爪子抓着地，好像谁要是想挪开它，就得叫来一台挖掘机。

那一天，小八用叫声回应了几乎所有问候它的人，仿佛是在道别。首藤女士收拾好东西离开后，就只剩佐藤站长和伊吹了，他们是最后离开车站的。十年来，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个等待的下午，它看了看他们，好像这是最后一次。

午夜，雪已经在它身边积起来了，但它还趴在站门前。

寂静伴着孤独，随即又被尖刀般的风剪碎了。那风锥进它饥饿的身体里，像裁缝的针。雪花阻挡了它望向大门的视线，于是它半闭着眼睛——却还是等在那儿，因为，也许，教授就选了这个晚上回来呢。

小八的嘴已经冻僵了，不断地颤抖着。只有它，对自己生命将尽一无所知。它的生命正在慢慢熄灭，像一根蜡烛，或是一炷已经熏过庙堂、只剩灰烬的香。

实然，远远地，从笼罩铁轨的冬雾中传来了汽笛声。那是在雪中缓缓前进的火车的汽笛。真是怪事，最后一趟火车已经在三个多小时前到达了涩谷站，车站里也一个人都没有了，佐藤站长、伊吹和首藤女士都早已抱着寒冷回了家。

小八试着立起一只耳朵，但它的心脏跳得太慢了。它残存的生命随着进站火车哐当作响的节奏流逝着。但那是一列从来没有在涩谷站出现过的火车，它是金色和白色相间的。

它的烟囱仿佛是金子做的，窗子亮得让人晕眩，如果谁能看见它，准会说车轮是水晶的。

小八也没有看见，因为它已经闭上了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在那儿几秒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刚停稳在站台的火车兀自鸣响着汽笛。好像没有任何人下车，但云和雾都散了，能看到天空中挤满了星星，像是蓝幕上悬着的白色光点。

就在那一刻，就在小八闭上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的时候，车站门慢慢打开了，一根底端包银的拐杖敲打着地面。

“你还在这里啊，小八？”刚刚到来的人冲它笑着，“我都想到啦。好孩子。真对不起，今天让你多等了一会儿，因为我错过了一趟车。”

小八睁开了眼睛，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为了和他重聚，它等了十年。最后他来了，来到了车站。小八知道，他没有忘记自己。他就在那儿，刚从那列用喜悦、希望和幸福制造的火车上下来。小八本想抱怨两声，但当它察觉到那只熟悉的手在轻抚自己的皮毛时，。就什么都不说了。

“来吧，我们走。”教授轻声说，“今天你可以陪我上火车。我跟你保证过，有一天会让你上去的。你还记得吗？郑重的承诺都是要履行的。”

小八颤巍巍地站起来，贴着教授的裤腿跟他走进车站。

他们俩一点儿一点儿地爬上了涩谷站的老楼梯，走上站台，于是小八第一次看到了火车。上车之前，教授停下了一小会儿，因为从附近的一栋小房子传来了一位艺伎清亮、圆润、带着光辉的声音，她正在唱一支流行的歌谣:

冰雪落得缓。

下个不停积成山。

所有田野和山峦、

都戴上白雪的棉冠。

“听到那首歌了吗，小八？那是佐佐木女士在唱歌。她还是唱得这样好。别啊，别待在那儿了。今天你和我一起走。还记得有一天我答应过要带你再去海滩吗？这一天已经到了！这是个郑重的承诺，我绝不会违背，永远都不会。你明白的，对吧？永远都不会。”

小八看了看它的主人，一下子跳进了金色的车厢里。它蜷起腿趴着，像几个月大时经常做的那样，并再一次感受到了脊背上那双温暖的手。教授笑着，小八在他的抚摸下很快睡着了。它忽然打了个激灵，因为那是它关于教授的最初的记忆，一段来自模糊时光的记忆……但那又怎么样呢，因为这温暖已经再次在它心里充盈起来了。

火车慵懒地鸣着笛，宣告它就要离开车站向南开去，羽冠的烟气在整个街区弥漫开来到几段洁白如雪的厚重烟柱冲向东京漆黑的天空。

几个小时后，当一九三五年三月九日的太阳从浓雾中探出脑袋，当杏树最早冒出的花苞开始盛开，当富士山上的雪开始在黑暗中闪耀，佐藤站长发现了趴在车站前的小八。它一整夜都在那里等上野教授，这是它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做。

这时伊吹来了，看到小八的模样，他一下子呆住了。两人把小八抬起来，忍不住泪流满面，因为小八已经冰冷得像雪一样。

把它挪到站内后，佐藤站长擦了擦鼻子，伊吹、准备开摊营业的首藤女士、正要回家的佐佐木女士、海鲜商贩松本先生和藤原女士都掩面而泣，他们都知道小八去世了。渐渐地，又有十几个乘客聚在了小八的遗体旁……那一天，很多人错过了火车。

“它再也不用等了。”首藤女士抹着眼泪说，“再也不用等了，小八。”

然而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在离涩谷很远的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滩上，一位年迈的农学教授正踩着金色的沙子漫步，他身边还跟着一只狗，它一边踏浪一边快乐地叫着，就像它像它曾经被郑重承诺过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