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东京，涩谷站一

一九二五年六月

教授去世已经两个星期了，涩谷站每天仍挤满了人。

街区里最受欢迎的艺伎佐佐木女士在一位年轻学徒的陪伴下下了车。两人身穿为有钱顾客表演时所着的盛装，华贵的红色丝质和服由能工巧匠绣上了花朵。她们把脸和手涂得雪白，把嘴唇衬得像白面具上的血迹;头上绾着高高的发髻，如炭般黑亮的头发洁净、整齐，没有一根发丝跑出来。她们拿着乐器，撑着画满樱花的伞。

在广场上看到上野教授的狗时，她们惊讶极了，全街区都已经知道教授五月二十一日突然去世的消息。

佐佐木女士走近佐藤站长，问:“那不是已经安息了的教授的狗吗？”

“是的，尊敬的佐佐木女士，是他的狗。两个星期了，它每天都来等他。”

“真的吗？可怜的小家伙！”

“过不了多久就会等烦了的。”伊吹从邮政办会室里走出来说。

这个负责邮包的小伙子已经开始厌倦每天同一时间看到定定地等在车站前的小八。他不喜欢狗。

“可别这么想，这是只秋田，是武士们的狗。”佐佐木女士用伞尖指了指它说，“这意味着它不还屈不挠。”

这时，首藤女士从摊位上扔了一小块蛋糕给小八，对它说:“来吧，小八！吃点儿！”

“别在这儿碍事了！”伊吹走进办公室时说，“你主人不会回来了！你明白吗？”

“伊吹，不要这么粗鲁！”佐佐木女士气愤地说，“不要这么和它说话。”

“这是事实啊。”

“是。”她回应道，“这是事实，我们都知道。但是有时我们更喜欢活在假象里。真相有时很伤人。”

这时，小八闻了闻首藤女士扔在它面前的蛋糕。把它吃了下去，又舔了舔嘴巴。

佐佐木女士和她的同伴从小八身旁走过，离开了。此刻，五点二十五分的火车鸣起笛来，进站了。乘客陆续从站台出来，小八伸长了脖子，盼着看到教授。可是那一天、那一天之后的一天和再之后的日子里，它都没能再听到那包银的拐杖底端敲打地面的声音。尽管如此，小八还是没有绝望。它知道教授会回来的，或许那一天他没有去东京大学，或许……反正它就是知道他会回来，因为他曾经郑重地承诺过它。

一个月后，七月初，上野夫人决定搬去文京区，和女儿千鹤子一起住。

“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你能明白吗？”她对茶楼老板娘心夏女士说，“这个家，迩有这只狗，总是让我想起教授，太多回忆了。”

“那小八怎么办呢？”

“搬走之前我得这个问题解决了，不过我差不多已经知道把它托付给谁了。”

打过几个电话之后，孑然一身的上野夫人便解决了小八的问题。

“教授的几个亲戚会来把它接到久居市市郊，他们在村子里有个农场。”

“那里在三重县，在南部，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再见到它了。”

“我知道，千鹤子。但是你觉得咱们能怎么办呢？它不能跟着我。在那儿他历会照顾好它的。”

上野教授的亲戚，更确切地说，是被亲戚派来接狗的人，驾着马车跑了将近三百公里才来到这座城市。他们赶了一个星期的路，这时上野夫人已经差不多要搬到千鹤子那里去了。

那是几个灰扑扑、凶巴巴的三重县农民，几乎没怎么进过城，他们接触过的最先进的东西就是教授表兄弟住的那个村里的公用电话。

“各位会对它好的吧，是吧？”他们来到家门口时，上野夫人问道。

“肯定的，夫人。”驾马车的人答道，“像对天皇似的那么好。”

说着，他揪着小八的脖子，使劲一拉，给它绑上了根绳子。然后，一脚把它踢上了车，而小八则按照上野夫人的吩咐顺从地缩成一团。上野夫人立刻走过来，摸着它的头说:“现在你得乖乖的，小八。她说着，瞥见了它脚上粗糙的毛。”

“是的，它明白？”千鹤子说。

“你肯定？”

“它很聪明的，妈妈。”

“是的，它非常非常聪明。”上野夫人抹着眼泪说。

小八舔了舔她的手，这时那两个男人中满脸麻子的那一个走了过来，确认狗已经绑好了。

上野夫人没有听到的是，在去往南边久居市的这三百多公里的路上，小八的叫声一直没停，因为它感觉到，弯弯曲曲的道路和一望无际的稻田让它离涩谷站越来远，马车每多跑一公里，它就更加紧张，于是便焦躁地动来动去。

“叫它安静点儿，要不然我就拿棍子给它一顿臭揍！”马车夫向他的同伴说道。

但是小八什么都不明白，它唯一知道的就是有根绳子勒住了它的脖子，它只想跳下那辆马车，回到涩谷等教授。

一个星期之后，马车到达了农场，他们把小八弄下了车。小八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些凶狠的面庞，不禁紧张起来，还低声吼了第一个向它靠近的人。于是甚中一个人拿起了棍子，狠狠地给它的脊背来了一下。

“闭嘴！”他凶道。

小八从来没有这么毫无防备地挨过来打，于是蹿起来反身在他腿上咬了一口。那人痛苦地号叫起来，这时另外两个人也抓起棍子对小八一顿暴打，小八呜呜地叫着，直到一记凶狠的棒击把它撂倒在地，让它失去了意识。

“你把它给打死了！”农场的总管叫道？

“那又怎样！”那个满脸麻子的人回应道，“就是只臭畜生，你也看到了。等它醒了，我还要拿棍子揍它，叫它服软。就该这么驯。”

“春人说得有道理。”马车夫说，“这样它才会守规矩。看得出来，它主人什么都没教它。”

看到小八还有呼吸，其中一个人对其他人说道:“还活着。咱们不如开桶清酒，你们赶了这么久的路，该庆祝一下！”

那个晚上，当小八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被拴起来了。于是它马上开始咬把自己拴在杆子上的那根绳子。因为三天里喝了一点水，吃了一把萝卜干儿，所以它头昏脑涨，腿也快支撑不住了，但它却一刻都没停，直到把绳子完全扯断。然后，它跳过栅栏，从三重县逃走了。

农场的人因为喝了过多的清酒，直到看见小八往东京向奔去，才反应过来狗已经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