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故友

或许是思及故友，螣蛇的眉眼柔和了下来，眼中带着些浅淡却沉重的笑意，明明是很浅的一抹惆怅，却偏偏让旁观者都能感受到那份沉重悲恸。

　　“我，”螣蛇顿了一下，或者说是哽咽了一下，他垂下眼，今夜不甚皎洁的越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影平添了几分朦胧，“我当年保不住他们，所以此刻，触景生情，一分私心而已。”

　　说完，他又侧头看了一眼认真听他讲话的柏麟，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故作轻松的继续说道：“别告诉别人，尤其是轻寒，否则他又要笑话我了。”

　　柏麟失笑，他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会。”

　　此话说完，柏麟和螣蛇之间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之中，柏麟之前大概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同腾蛇之间，也会有这样的相顾无言。

　　“你那两位朋友……”

　　螣蛇好似是有些诧异柏麟会问这些事情，柏麟也是不知不觉话出口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一个好话题。

　　可还不等柏麟补救一下，螣蛇却笑了，背着今夜不甚明朗的夜色，他到飞舟外围的栏杆上，颇有些孩子气的作法，笑意也如同稚子一般单纯。

　　“其实可以说的，”看出了柏麟的踌躇，螣蛇先说了这样一句话，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柏麟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自从……”

　　“那件事情之后，”螣蛇语焉不详，柏麟也不会再次开口提问，“就很少有人自我面前主动的，不含任何恶意的提及他们，但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忌讳的，我不希望，他们，他们之间的过往和感情，并不应该是被三缄其口的，尤其还是在我面前，所以，我是很希望有人和我说说他们的。”

　　柏麟深深地看了一眼螣蛇，然后他走到螣蛇的身边，背靠着外围的栏杆，好似是笑了一下，问道：“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螣蛇沉默一下，他垂眼看着手上的指环，眼中笑意隐现，他说道：“我先是同安之认识的，我们两个，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这还是之后灌之告诉我的。”

　　当然不是，螣蛇想着，他最开始原本以为自己同徐适夷那家伙第一次正经见面，应该是在那场他成为柏家三公子的宴会上——当时徐适夷可能也是这样认为的——后来之所以发现不是，是因为他们彻底熟识了之后——借沈修平的一句话，臭味相投，狐朋狗友——一次外出的时候，中了埋伏，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一些伤，当年尚且年轻的他一时发了狠劲，凭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武功才终于脱身。

　　彼时，距离他成为柏家公子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而他自幼修习的武功阴狠毒辣，只为取命，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后来他义父说他的武功过于锋锐了些，伤人更伤及，他便慢慢改了，一手柏家枪法用的漂亮而凛然，任是谁也看不出他的一丝错漏，只是那时候到底年轻，有时候，一点血气上头，便总是不自觉的耍狠逞凶。

　　那次，就是如此，也是因此，他在徐适夷面前第一次展示了自己的过往，而他也是借此，发现了他们两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不过这倒不是徐适夷亲口告诉他的，以徐适夷的性子原本是不会在意他们不是很愉快的——再次借用沈修平的一句话，不仅仅是不愉快，简直是生死一线，无论是他还是徐适夷都从来不否定这个说法——第一次见面，还是沈修平告诉他的，至于是谁告诉沈修平的，那不是一目了然。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和徐适夷真正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彻底脱离——或者说反杀——那个杀手组织之前的最后一个任务，而任务的目标好巧不巧正是徐适夷的一位远方表亲对于家大业大的英国公府来说，有一位从来不怎么联系的表情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徐适夷父母早亡，尚在龆年便承了英国公的爵位，除了一支离长安不远和在潭郡看守祖宅的族人之外，对于其他徐家族人素来不亲近 ，更何况对于一个不知道转了多少弯子的表亲，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或许合该是他同徐适夷有这番缘分，他动手之时，徐适夷恰好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在途径这位表亲的辖区，在他府上暂住一宿，也偏巧就是那天，他动手了，得手之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与徐适夷狭路相逢。

　　沈修平曾经听过徐适夷将这段故事，用生死一线来形容那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最后的结局，自然是两败俱伤——徐适夷伤的更严重些——不过那时候他一心只想脱身，所以压根没去注意徐适夷，而他自己将脸蒙的严严实实的。

　　所以，相见不相识。

　　那次中伏之后，徐适夷认出了他的身手，回想起了他彼时为数不多，刀光剑影之下，真正的生死一刻，但他并没有说什么，或许是他觉得那并不重要吧——徐适夷对他的认定的人总是好的全心全意，不讲道理——所以这是后来沈修平告诉他的。

　　就是那次潭郡之行。

　　思及往事，尤其是当年他和徐适夷之间的步步紧逼，他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倒不是对当时的凶险后知后觉的害怕了，就是为差点自己将失去徐适夷这位兄弟挚友而感到后怕——认真地补充了一句：“特别不友好，生死一线。”

　　柏麟先是为‘安之’这个名字，心头疑诧了一那，他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日的梦境，那个抱着沈修平灵位的男人，他记得当时‘自己’就是在管对方叫‘安之’，不过，转瞬一想，安之这个名字也不算少见吧。

他的疑惑一闪而过 ，随即就是对螣蛇说的初见感到了几分啼笑皆非 ，以他对腾蛇的了解，这种不打不相识的事情放在他身上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只是……

　　“难得，你们打成那样，之后居然会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

　　柏麟对此倒是觉得有些新奇，这种经历他是从来没有，也不会有的，但是放到‘腾蛇’身上，就好像就还蛮合理的。

　　螣蛇大概也想过柏麟关注的居然是这个点，当下也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螣蛇还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我的那些朋友或者故人们，第一次见面时印象不错的最后大多分道扬镳，天各一方甚至生死相隔。”

　　分道扬镳的是谢承祚和若洲，天各一方的是孤鸿和子煜，而生死相隔的却是最多的，从如珩，到他的未婚妻，甚至灌之，还有其余的许许多多故人，不仅仅是朋友甚至是敌人，都是如此。

　　“反倒是初次见面相处的不怎么样的，最后却是长长久久。”

　　譬如一直陪着他的唐简，和虽然天各一方，但总是彼此挂念的徐适夷，或许孤鸿也算，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想想他。

　　当然，他的那些下属则是不能算的。

　　“你用的什么成语。”

　　柏麟先是对螣蛇的用词表示疑问，螣蛇对词则是无谓一笑，他不觉得自己用的词有什么问题，最后十年中，他和唐简除了一些特殊的时候，几乎是日夜不离，比他同谢承祚相处的时间还多，说一句长长久久有何不可。

　　柏麟接着说道：“不过，你的朋友还真多。”

　　对此，螣蛇笑而不语，他的朋友确实不少，但他的敌人只会更多。

　　“当然，”螣蛇不知为何，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些心虚，“我的人缘应该还是不错的。”

　　这回换成柏麟笑而不语了。

　　柏麟接着说道：“那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应该也是很好的吧？”

　　“当然，他们自幼一同长大，学文习武，形影不离，他们两个一个喜静，一个爱热闹，却偏偏总是爱陪着对方，安之性子沉稳，凡事不喜与人争论，有时候在些小事上便会吃亏，不过他素来豁达，自己并不在意，灌之却是个急脾气，常常安之自己还没怎么样，反倒是自己就上去和人争论起来了，次数多了安之自己便也不愿麻烦灌之，所以后来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说安之稳重妥帖，却有些过于锋锐，爱争强好胜了一些。”

　　“而灌之的性子却是与安之相反的，他飞扬跳脱，急公好义，常爱打抱不平，少年之时却还带着几分鲁莽，有时候便不免吃亏。而安之知道之后，虽然不会主动说些什么，却是谁都看的出来的担心，也同样是久而久之，大家便都说灌之虽然锋芒毕露，但是胆大心细，成熟稳重。”

　　听着螣蛇的讲述，柏麟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道：“这两个人还真是有意思，尤其是众人对他们的评价，像他们又像彼此。”

　　“是啊，像他们，又像彼此。”

　　“那你同他们关系，应该也是不错的了。”

　　听到柏麟这句话，螣蛇笑了，他幼稚地伸手去拢天上的星光，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他原本笑的很开心，那种单纯甚至稚嫩的纯粹的喜悦，带着他为数不多的干净，仿佛刚刚他没有拢住的星光都落到了他的眼中，明亮的，熠熠生辉的那双眼中，可是后来，等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不知何时清明了的月色，从他身后泠泠撒下，清冷的月色落了他满身，孤寂寥落之意不绝，更多了几分罕见的苍白脆弱，他闭眼，有泪水自眼角滑落。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哭了。

　　柏麟一时无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他对螣蛇的这段往事一无所知，也就无从开口安慰。

　　螣蛇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他擦了一下眼下的泪痕，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不带任何情绪，却也因此，更显厚重。

　　“昊辰，灌之死于我手。”

　　短短的一句话，柏麟便明白了，他覆上螣蛇用力攥着栏杆，以至于指尖发白的手。

　　“昊辰，我……”

　　柏麟沉声道：“你既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便还你一个故事吧。”

　　螣蛇有些疑惑：“什么？”

　　“一个也是关于弑友的故事，”此刻柏麟的声音听起来，比螣蛇的声音更沉重嘶哑，“这个故事，起于千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