螣蛇和柏麟进了城之后，便沉默且默契地沿河慢走，听着画舫之中传出的丝弦竹乐，遥观醉客侑酒，有少女正在河边放灯，嬉笑行止之间一派的纯澈天然，也有一掷千金的富商在船上取乐，到了半船的珍珠粉，更显的落了月的河面波光粼粼。又有权贵互相攀比，怀中搂着风情万种的美人熟艳盛放到有几分糜烂，靡靡之音不绝，一坛坛美酒被倾倒在河中。有少年才子挥笔写下此刻心中的词赋诗句，随后醉的掉入水中，惹来花船上一阵嬉笑。亦有枯瘦老妇在河边摆摊买一些小东西，被这倏然而起的水花打湿了糕点，受此无妄之灾，只是回头看见了那少年公子背后的长剑和身上的绫罗衣衫，终究没敢说些什么，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这时候一块碎银子出现在了她眼前，她惊的极忙抬头一看，有两位年轻公子一同站在她的摊子前，容貌气度都好看极了，老妇没什么文化，也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句子，只觉得此刻那身穿深绿的广袖长袍的公子，年纪不大，却有一头白发，左额上的一朵红梅也是怪异，但偏偏在这个人身上，就有一股子超然疏冷之态，老妇想着，倒是像庙里的那些神仙，此刻也正是这位公子拿了碎银子给她。
这公子将碎银子给了她，然后将她摊子上那些没有淋着水的糕点都要了去，一股脑地塞给他身旁那位生的更俊俏的公子。
“公子，这可使不得，您这块银子都够我们家里一个月的花销了，那些糕点可值不得这么多的银子。”
那白发公子原本转身欲走，听到这话，也只是转头冷冷地瞥了一眼，端的是一派的矜傲清冷，语气也是淡淡地：“今日花朝盛会，本公子难得起了善心，你也赚了银子养家，两相其美，何必多话。”
说完，便同他身边那位公子一同走了，老妇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心中自是千恩万谢。
柏麟手中提着糕点，看着走在前面的螣蛇说道：“我们现在去哪里，总不能一直提着这些糕点吧。”
螣蛇头也不回，带着柏麟逐渐朝幽僻小巷走去，同时说道：“急什么，这世道难道还怕没人挨饿不成。”
螣蛇的语气不算好，但柏麟此刻心中也不计较，螣蛇的性子他素来知道，此刻自己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个普通凡人，若是他态度好了，柏麟才会觉得别扭呢。
扬州素来是富庶之地，可是自古以来，便是天子脚下，也不可能无一贫寒。
柏麟跟在螣蛇身后，他们从热闹大道走道幽僻小道，刚到巷子口，柏麟便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便看到一群小孩子跑过来，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衣衫妥帖，看上去多是新做的，只是看上去都有些瘦弱。
这群孩子明显是认识螣蛇的，见到螣蛇便一个劲的往他身前挤，柏麟在一旁看的清楚，螣蛇虽然脸上那是那副冷淡样子，但眼中着实柔和了些许。
“晏哥哥，晏哥哥，你今夜怎么来了，我们正要出去玩呢。”
“晏哥哥，新衣服可真好看，每个人都有一身呢。”
“是啊是啊，还有竞霜台的宴席可真好吃。”
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胡乱说着话，听起来到都是真心，只确实也有些吵闹，螣蛇倒有耐心，一句一句地回了，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柏麟，说道：“给你们带了糕，去找他讨吧。”
这回被孩子们围住的倒成了柏麟，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抢着要吃糕，柏麟倒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平素也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此刻看着这些孩子们，也终究说不得什么重话，把手中的糕点分给他们之后，抬头想要去找螣蛇，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螣蛇正在赏月，今夜的月色很好，但是满城灯火喧闹之下，便也无人在意了。
他负手而立，玉石雕塑一般的脸庞，眉眼轮廓清冷孤高，双眸浓墨重彩，天纵高绝，宛若谪仙。
柏麟看着他，然后突然笑了一下，他心想，怎么就是宛若了呢，他家‘腾蛇’可不就是谪仙吗，还是他亲自写入神谱的谪仙。
螣蛇好像是听到了柏麟轻微的笑声，他转头看向柏麟，眼神略有些迷茫，定定地看着柏麟，却又好似是在透过柏麟看其他人，眼神深邃而复杂，柏麟突然觉得有些沉闷，因为螣蛇那一眼之中一些过于厚重的情绪，柏麟不懂，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到，螣蛇看的不是他。
“在赏月？”柏麟走到螣蛇身边，写着他的样子抬头赏月，心思却一直飘忽在螣蛇刚刚那一眼之中。
“没有，”螣蛇顿了一下，看着远处画舫，声音略微沉了一下，“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而已。”
螣蛇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居然会和昊辰说这话，他发现，他好像对这个叫‘昊辰’的少阳弟子有一股奇怪的信任，螣蛇不喜欢这种莫名的失控。
不过这句话，螣蛇并不是在骗他，确实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亦都是和那个人有关的，只是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柏麟没有再问下去，他或许是察觉到那并不算是什么好的回忆，又或许只是不在意。
“刚刚那些孩子？”
“都是城中的孤儿，或被父母遗弃，或者家人都死了，流落街头，便相依为命，”螣蛇语气淡淡，“竞霜台看这些孩子大多机灵也有些可怜，便收留了他们，有天赋的便入门修行，没天分的在竞霜台门下的酒楼客栈打打下手，也能得个温饱。”
柏麟点了点头，刚刚他也看过了那些孩子都体质孱弱，不是修行之人，只是……
“这是你的主意。”柏麟说的很肯定。
螣蛇好像有些兴趣地问道：“在昊辰公子眼中，我很像是个好人吗？”
其实，若是在‘昊辰’看来，其实并不怎么像，但若是在柏麟眼中，那自然是的，只不过柏麟不能直说就是了。
“相较于晏公子，轻寒台首更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
柏麟这话说的有意思，螣蛇想，如果现在在他眼前的是那个人的话，可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会想，这一群孩子会有什么用处，什么时候能用上，听不听话，如何控制。
螣蛇随口说道：“看来轻寒在你们五大派之中，名声确实不怎么样。”
柏麟想了想平日里听到的有关于轻寒的评价，确实大多都不是什么好话。
“轻寒台首，有些时候过于离经叛道了些，不过想来轻寒台首也是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的吧。”
其实平心而论，对于轻寒，柏麟还是，赞多贬少的，轻寒为人处世的手段以及智慧，柏麟是认可甚至赞许的，虽说性情有些古怪，但在柏麟帝君的眼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是轻寒日后飞升，柏麟还是挺希望能招揽到自己麾下的。
“你到是了解她。”
螣蛇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看着远处的河面，久久不语，柏麟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此刻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索性闭嘴，同螣蛇一起看着远处河面。
明明两厢无言，但是无论螣蛇还是柏麟却都不觉得有什么怪异别扭的，静谧和顺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悄然流转，一时之间，两人都觉得难得的沉静平和，柏麟觉得一阵心安，因为身边的螣蛇，而螣蛇则在想，他同那个人，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他们好像永远都是在争论与背道而驰，即便是关系最和顺的那几年，他们之也隔着太多的东西了。
螣蛇突然说道：“王裕输了。”
一旁的柏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随后，顺着螣蛇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螣蛇在看之前河面两座画舫之间的攀比斗富，此刻一座画舫率先停下了动作。
柏麟笑道：“你怎么关注起这种事来了。”
“只是觉得幼稚好笑罢了，”螣蛇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轻笑了一声，笑容温柔，神情却略带追忆，“也有了些感悟。”
“什么感悟？”柏麟对人间之事不在意，他更在意螣蛇的感悟，想知道螣蛇从那条奔流不息的河水之中悟出了什么。
“人生如河。”
螣蛇在想，若是人生如河的话，那么哪些被倾倒入水的珍珠和美酒，又代表着什么呐，是不是无论代表着什么，最后在这涛涛大河之中，也都只有一时的涟漪，永恒的，又是什么呢？
柏麟也在想螣蛇的这句话，他看着又已经归于平静和河面，但河面之上，依旧画舫来往，两岸之上的喧哗之声不绝，繁华似锦，一切如旧，刚刚那场攀比斗富，也不过是扬州百姓一时的谈资，最后不也如河面一般，终将归于平静吗，永恒的，是什么呢？
柏麟声音沉稳：“若说人生如河，那么如珍珠，如美酒的该是什么呢？”
螣蛇略思考了一下，说道：“如珍珠的应该是那些温暖而美丽的情感，如美酒的是那些惊艳而炽热的经历，但是一入长河，终是不得长久，可是，不得长久又如何，那怕只有一瞬的涟漪，也比一生的平静更值得去珍惜。”
柏麟皱了皱眉头，螣蛇这番感悟不假，也确实悟出了一些东西，但是柏麟心情却有些复杂，他既为螣蛇的成长而欣慰，却也同时在螣蛇身上察觉到了一份陌生，一份让他不喜的陌生。
“你有那些经历和情感吗？”柏麟问道，他之前从不知道，‘腾蛇’会有这样的一番感悟，会有让他觉得美好，惊艳的情感和过往，而柏麟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螣蛇沉默了，他自然是有的，他曾有过这世上一切最诚挚，最美好的感情。
有敬若信仰，视若生命的阿兄，他们亲密无间，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和亲昵，他一生都在敬仰着，追赶着他的阿兄。
有敬畏仰慕的叔父，亦是他教他良多的老师，在他行差踏错的时候引导他，在他误入歧途时点醒他，让他明白了很多事情，也认清了自己，是一辈子都在教导着自己的老师。
有并肩作战，生死相交的挚友，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一起走马章台，永远信任，保护着对方，见到过彼此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是即便到了最后，也依旧在保护着他的挚友乃至于家人。
有志趣相投，棋逢对手的知己，也是注定分道扬镳的对手，他们之间有过，欺瞒，利用，隔着太多的人命和鲜血，但是也有着最深厚的情义过往，他们是彼此唯一承认的对手，有着，如果有一天，我的死亡要成为一个人的功绩，哪那个人只能是你的默契。
也曾有过一份扭曲不明的爱恋，他从不否认这一点，他从不否认，自己对谢承祚是有着一份情欲之爱的，这份爱干净纯粹，但偏偏他们两个之间隔着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少一点，到最后，便是他们两个自己都看不明白的一份晦涩。
螣蛇拥有过这些，也都一一失去过，这些美好，真挚，纯粹，阴暗，晦涩和扭曲的感情。
螣蛇的声音轻若叹息：“自然是有的。”
柏麟听出了这轻飘飘一句之后的沉重，他的眉间越发紧皱，他又想起了那句诗，他不想也不会看着螣蛇深陷在那些无妄且没用的感情之中，折损自身。
“一瞬之美好，固然惊艳，但终究只是一瞬，最后还不是归于平静，既如此又何必执着呢，不若直接舍去，省的妄念伤身。”
“看来昊辰公子是修无情道的了，”螣蛇语气淡然，没有对刚刚柏麟的话有什么反应，“只是，各人道皆不同，有的人追求平静，有的人却渴求刺激，有的人在乎过往，有的人希冀未来，有的人想要长久，但对于一些人来说，一瞬即永恒。”
“各人所求之不同，所行之不同，心性之不同，道之不同，本是无可厚非之事，谁能说自己便是对的，别人便是错的，对对错错，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不牵连旁人，便不过本心而已，有道是君子和而不同，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柏麟听完螣蛇的话之后，久久不语，半晌后，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却是欣慰的，说道：“如此看来，倒是我好为人师了。”
螣蛇被柏麟这句话说的有些别扭，倒不是因为柏麟的话有什么问题，只是柏麟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让螣蛇觉得对方好像是自己的一个长辈，语气之中颇有些……
慈爱宠溺的欣慰。
几乎从来没被人这么对待过的螣蛇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极了，眼前这个人顶着一张没比他大多少的脸，用这种语气听他说话，螣蛇一时之间更觉得啼笑皆非。
“你刚刚这种语气，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的长辈呢。”螣蛇想着，便也这么说了出来。
柏麟也笑了，但他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他侧过头看着螣蛇，视线不知不觉便被他左额角处的那朵梅花，殷红如血，栩栩如生，再配上他的一头长达，自然是极为醒目的。
螣蛇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不在意，直接问道：“怎么，你好奇这个？”
“有点，”柏麟确实是有点好奇，“为什么要画一朵梅花在左额呢？”
螣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不好看吗？”
柏麟看着那朵梅花，说道：“清寒彻骨，气韵高洁，很好看。”
‘清寒彻骨，气韵高洁，很好看。’
柏麟的话，同那个三千年之后的人话在这一瞬间巧妙而又诡异地重合了，螣蛇神情一震，难得外露了些许情绪，他有些怔愣地看着柏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巧，眼前这个人既是那个人的前世，又和那个人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螣蛇垂下眼睛，眼神之中一片的晦暗危险，他习惯性地摸上了空空如也地左手食指。
“宴席都准备好了，就差你这个东道主了，怎么在这儿躲着呢？”
柏麟这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在五大门派之中名声赫赫的竞霜台台首——轻寒。
第一印象，就是轻寒那不得不说的美艳，想必三界之中的任何人见到轻寒的第一眼都是这个感觉。
她的美丽就像火，像光，艳丽妩媚，明媚飞扬，一种极致的惊艳，如同一朵娇艳的玫瑰，沐浴在明月的清辉之中，璀璨生辉，举世无双。
轻寒穿着一身红色的华丽衣裙，看行动之间，修长的玉腿若隐若现，半裸的手臂上，殷红的牡丹大气雍容。
“我刚刚一直在找你，”轻寒走到螣蛇的身边，自然而又直接的搂上了螣蛇的右臂，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柏麟，笑着问道，“这位是？”
螣蛇介绍道：“少阳弟子，昊辰。”
“听说过，恒阳长老的得意弟子，”轻寒看了一眼昊辰，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却别有深意且隐晦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不过你们两个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螣蛇把之前的事情大概告诉了轻寒，听完之后，轻寒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螣蛇，螣蛇冲她笑了笑。
“原来如此，昊辰公子今日这家伙做东，不妨一同来吧。”
柏麟犹豫了一下，他看了一眼亲密到明显有些不正常的轻寒和螣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客气了，请。”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