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微的脚步声，也知道螣蛇是故意的，不然以他的实力，才不会有这样的脚步声呢。
她看着自己今日怎样也画不好的眉毛，所幸把眉笔放到了梳妆台上，转身去看螣蛇。
螣蛇只穿了一身里衣，深沉的玄色，倒是越发衬的他随意披散在身后的霜白青丝几乎无无暇，他赤脚踏在地上，随意地倚在了房间的窗户旁，看着外面沉璧轩之中的不变景色。
他的神情原本是一如既往地平淡，然后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轻寒看着他嘴边勾起了那抹弧度，突然想到了前几日他让溪月去找的那片开在极寒之地的桃林，大概就是这般带着些清冷的艳丽吧。
“下雪了。”
腾蛇伸手破开了沉璧轩的结界，幼稚地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
轻寒推开梳妆台后的那一扇窗，果然，被破了结界的沉璧轩之中，有雪花自天而落。
江南水乡之地，便是落雪，都是绵软而精致的，落地即化，掌中的温度也只会把一片片本就脆弱的雪花融成一滴水。
螣蛇便不伸手去接了，而是看着院中的百花，都被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一般，一片朦胧而虚假的美景。
“居然真的下雪了。”
那日，螣蛇同她说了往事之后，轻寒也不是没想过施法给他下上一场大雪，但是螣蛇只说，自有天定，不必勉强。他平常素来不是信什么天命之人，可有的时候，他又好像是最虔诚的信徒。
轻寒明白他的心思，便也不在强求，但没想到，这素来温暖的鱼米之乡，倒也真的下了一场雪。
“怎么样，柏公子，同我一道赏梅去吧，我近日发现了一个赏梅的好地方。”
螣蛇听到轻寒对他的称呼，眼神有一瞬的惊颤，被轻寒迅速而敏锐地捕捉到了——或许，她早就是在等着他这一刹那的失态——轻寒觉得有些开心，毕竟不是谁都能看到螣蛇失态的。
螣蛇的声音有些飘忽：“你叫我什么？”
“柏公子，”轻寒走到螣蛇对面，学着他的样子倚在窗户上的另一边，“怎么，很少有人这么叫你吗？”
确实是很少有人叫，也很久没人叫了。
螣蛇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食指之上，轻寒的一声‘柏公子’，不免让他回忆起了一些往事，他隐约记得，上次有人这么叫他，已经是十几年前了的事情了。
“初时，家中下人都只唤我三公子，阿兄他们唤我小字，朋友们唤我的字，外人才会唤一声‘柏公子’，后来，我入朝，外人便唤我官职了，再后来，就是微明君。”
螣蛇看着窗外细细洋洋的落雪，他的声音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平淡之下，好像还隐藏了一些什么东西。
轻寒看着螣蛇垂下的眉眼，有一股静谧的味道，他好像总是这样，安静，冷淡，疏离，别人不问，他便不说，可一旦说了，便一定都是真话。
“微明君，”轻寒呢喃了一下这个封号，“为什么取这么个封号，听起来就有些不吉利？”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螣蛇说着的时候，眼前好像就又见到了那个慈爱和善的老人，“这是我叔父，也是我的老师常写的一句诗。”
轻寒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牡丹，声音有些低哑：“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义父，我自幼被他收养，他待我是极好的，对我予取予求，他教我修炼，教我琴棋书画，教我人心谋算，该交的，不该交的，他都倾囊相授，后来，我便爱上了他。”
“他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人。”
螣蛇看着轻寒，她很少主动说自己的往事，此刻，她眉眼低垂，神色平淡，好似这些往事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螣蛇淡淡地说道：“那你当时一定很开心，也一定不后悔。”
轻寒听到这句话，抬头看着螣蛇，仙姿玉色，耀如春华，本就美得惊心动魄，此刻笑语嫣然，宛若明月清晕。
“一般人听到这事，或者是装模作样地感叹两句，要么就是大加斥责，有求与我的讨好我，和我势不两立的借此嘲讽中伤，我难得的几个朋友，也只说我当时年轻，看错了人，唯独你说这样的话。”
“喜欢一个人，那应该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吧，”螣蛇不觉得轻寒喜欢上她的义父有什么，大殷本就民风开发，而且说句实话，大殷皇室之间的一些事情更是糜乱，“可惜我没体会过。”
轻寒好整以暇地看着螣蛇：“我以为微明君是不屑于这种小情小爱的。”
螣蛇却反问道：“何为小情？何为大义？”
轻寒得承认，自己不知道这个答案，对她而言，只要自己和她所在意的人，活的舒心痛快便好了，大义，是个离她有些过于的东西。
“一个普通人护住自己的小情，一个位高权重者护住自己的大义，这本该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上下高低之分，不过是责任和所处位置的不同而已。”
轻寒沉默了片刻，才突然说道：“你或许，真的可以试试修行。”
螣蛇一时不明白话题怎么到了这里，有些茫然地看着轻寒，不过还是说道：“还是算了吧，我心性不稳，尘缘难弃，修行一途与我无关。”
轻寒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或许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同螣蛇一起静静地看着这场雪停止。
到底，螣蛇还是答应了轻寒一同去赏梅，轻寒总是有法子让螣蛇妥协的。
两人问了一圈，问青要留在竞霜台配药，千凝因为螣蛇心口处的半件法宝，此刻正在研究他的白云珠，溪月因为轻寒和螣蛇之前的吩咐而忙着收集情报，沉舟因为前几日的事情正在卧床调养，晚梅要照顾她，梅似雪也忙着之前螣蛇的吩咐，休问素来没有这份风雅性子，闻溪和水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在了一起，两个人正研究着什么新奇的阵法，山南则是在处理乱雪的事宜。
唯有眠竹，来无，西潮和东离几个人此刻都没什么事。
轻寒口中‘赏梅的好去处’在城外北面山脚下的野梅林，这里道路有些崎岖，再加上常有传闻山上有精怪，故而即便不远，城中百姓也是少有人来的，自然也就少有人发现崎岖山脚下的这片天然的野梅林了。
也不知轻寒是什么时候准备的，等螣蛇他们到的时候，便发现梅林的深处，已经有一座了宅院。
“我让前段时间偶然发现的这里，然后让似雪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庭院，”轻寒走进梅林，扑面而来的凛冽暗香，确实是让人神情气爽，她转身看着漫步其中的螣蛇，“正好给这个小院取个名字吧。”
这是片野梅林其实不小，除了常见的红梅和白梅，甚至有几棵绿梅，也不知是如何生长的，或许当真是得了天地造化，此地的更显梅花清艳，凌霜之傲却丝毫不减，相较于庭院之中修剪美观的梅树，此处则更有了几分野性自然不美，映在一片薄雪之中，更显风韵。
如斯美景，莫说是眠竹和东离了，便是素来不在意这些的来无都不免着迷。
螣蛇漫步其中，这里的梅林很美，他曾经也见过很多次比这片梅林更美丽的梅园，只是可惜，最后被他亲手，付之一炬了。
螣蛇伸手摸上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苞，眼中隐约了笑意浮现：“横影疏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便叫疏影斋吧。”
“好诗，”眠竹听到了螣蛇吟的诗，不免赞叹出声，“这是首尊的诗吗？”
听了眠竹的话，螣蛇不由得笑了，他看着眠竹，挑了挑眉说道：“我看起来，像是个会写诗的人吗？”
眠竹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螣蛇，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广袖长袍，长身玉立，神情温和之中甚至带着些戏谑之意，宛若一笔浓墨坠到这片清淡的梅林之中。
眠竹略微垂下了眼睛，没有再去看他，所幸螣蛇也没有真的想问一个答案出来。
东离看着站在原地的眠竹，他还是往日的模样，内敛平和，神情寡淡，好似是温文尔雅，却又是十足的疏离冷淡。
“你来写吧，反正都是你去的名字。”轻寒站在庭院之前，对着身边的螣蛇说道。
螣蛇看了一眼门前那块空荡的匾额，并指如刀，法力凝于指尖，凌空书写，匾额上木屑飘落。
‘疏影斋’三个字，已跃然匾上，行云流水，矫若游龙，当的起一句大家风范。
“主人，你的字可真好看，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写成这样啊。”来无抬头看着疏影斋的匾额，语气之中满是对螣蛇的敬仰和向往。
螣蛇看着来无笑道：“我这手字练了十几年才勉强有点样子，你且有的学呢。”
“若是首尊您这字还只是‘有点样子’，那我们的字更是压根就不要看了。”西潮的字不怎么好，这是竞霜台人尽皆知的。
疏影斋是轻寒亲自画了图纸，然后让梅似雪修建的，一改她往日喜欢的华丽奢靡，疏影斋中古朴大方，简洁明了，一草一木都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古韵厚重。
疏影斋不小，斋中空地大部分都是梅树，从外面那片野梅林圈进来的，斋中还有暖阁，正是适合赏梅的好地方。
此刻暖阁之中，摆着一张桌子，暗红色的漆面，中间摆了一个铜炉，咕噜咕噜煮着红白两汤，乳白色的雾气袅袅上升，还隔着一段距离好像就能感受的到那股温暖辛辣。
来无很兴奋，直接跑了过去：“是古董羹！”
西潮他们也紧跟其后，螣蛇和轻寒则是慢慢的走在了后面。
“咱们两个之间，用说‘谢’吗。”
轻寒瞥了一眼说话的人，只是哼笑了一声，螣蛇从一旁的梅树上折了一支红梅，递到了轻寒眼前。
“梅花可不适合我。”话虽如此，但是轻寒接过那株梅花的手却一点不慢。
“以前，有个人说过，梅花配我，”螣蛇看着轻寒手中被细细把玩着的哪支梅花，“这话，对，也不对，因为她眼中的那个人，是很配梅花的，但真正的我，不适合，什么花都不适合。”
轻寒挑了挑眉，反问道：“女人？”
“嗯”
轻寒说的笃定：“她喜欢你。”
螣蛇点了点头，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但你，利用了她。”轻寒的声音之中已经到了几分笑意了。
螣蛇也没有否认，这本就是事实，他当年确实是利用了那个女人对他的一片真心，但是，他不后悔，只是有时候想到的时候，会有一声轻微的叹息罢了，但却不是为了她的情，而是为了她最后的结局，以及……
“她怎么死的？”轻寒随手扯下一朵花苞，在指尖揉搓，鲜花的汁液弄了一手。
“殉国，”螣蛇拉过轻寒的手，直接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擦手，神情平淡，动作温柔，“亦是殉夫。”
螣蛇笑了笑，说道：“她的丈夫，是我亲手射杀的，她的全族是我亲自逼杀的，她的父王被我凌迟，她的兄长遭我虐死，她的国家在我的铁蹄之下灭亡，然后，她死于自焚。”
轻寒听完螣蛇的话，看着他，嘴角含笑，语气认真：“遇到你，那个女人还真是倒霉了。”
“任何爱上我的人，结局好像都不怎么好。”
“巧了，”轻寒语笑嫣然，她看着眼前的螣蛇，“咱们两个一样。”
螣蛇静静地看着她，清寒如云的眸中闪烁着琉璃一般的光泽，看上去有种距离人情的孤高冷漠。
轻寒突然伸手，虚虚地挡住了他的眼睛，臂上的牡丹殷红似血，他只要一垂眼，就能看到这朵盛开的牡丹。
轻寒的声音很是肯定：“你会刺青吧。”
螣蛇确实是会的，但是他也从未和轻寒提及，可此刻，他也不会去问轻寒是怎么知道的，只是静静地等着轻寒接下去的话。
“那明日，你当我把这朵牡丹，刺到我身上吧。”
轻寒贴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轻若云雾。
她神情不变，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好，不过会痛。”
“我不怕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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