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腾蛇

无尤殿后，植有一片竹林，竹林之中，不知从何处引来的一汪温泉水，袅袅升腾的雾气之中，螣蛇沿着石垒的池壁坐下。

　　浸在温热的泉水之中，螣蛇觉得自己有一刻短暂的松懈，三天前，他从这片水潭之中再一次睁开眼睛，意识回笼，彼时，不知是先应该诧异自己居然又一次睁开眼睛，还是该警惕眼前突然出现的陌生景象。

　　是的，此‘螣蛇神君’非彼‘腾蛇神君’。

　　就像刚刚他同司命说的一般，螣蛇来自于两千年后的人间，一介凡人，和劳什子的修仙天界没有过半分的纠缠瓜葛，彼时，修仙与神佛都已经不过是话本与人们口中代代相传的奇异故事罢了。他在三千年后的人间也曾用过螣蛇这个化名，当时不过是随手指着路旁的螣蛇庙取得名字，后来这个化名也随着他目的的成功而废弃，如今他倒是成了真正的‘腾蛇神君’，那继续以此称呼他也无甚不可。

　　螣蛇对此也是没想到的，他原本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曾经的承诺也都一一实现，该到了他功成身退的时候，然后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个满意的结局，结果再睁眼时，他不仅没有死在浮玉山的箭矢与烈火之中，反而来到了三千年之前，更扯淡的是，还成为了真正的‘腾蛇神君’。

　　思及此处，螣蛇不免觉得可笑，有人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梦，荒废国政，劳民伤财，最后死于亲子刀下，而他这个从不信神佛，平生从未积攒过一点福报的人，却有了这番机缘。

　　其实扪心自问，螣蛇以前未必真的没有在自己难得的闲暇之时想过，若是能重头来过便好了，可是，如今这也算是什么重头来过呢。

　　心念一动，眼前便浮现一面水镜，清楚的映着此刻的螣蛇。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螣蛇难得有了些恍惚，他兀的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左侧额角，那里并没有他熟悉的伤疤和遮掩伤疤的刺青，他看着水镜，镜中人姿容极佳，非是他自夸，螣蛇从来都是知道自己还是生的一副不错的样貌的，也从不吝于利用自己这份不错的容貌。

　　容貌俊美，丰神俊朗，神情平淡，神韵内敛，唯独一双眼睛，冷寂漠然之中透着说不尽的沧桑，却不显苍老狼狈，反而更让那双眼睛危险而冷邃，如同一片广阔无边的大海，看不透，望不清，却深知其危险。

　　若是真要说些什么，只能说螣蛇是一个很吸引人的人，他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便是格格不入的醒目，一身毫不掩饰的神秘与危险，让人不由得惊惧，想要退避三舍，可是又不自觉地被其吸引，好奇地想要探查清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即便是同自己的容貌一模一样，螣蛇也清楚的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手一挥，眼前的水镜便立即消失了。

　　螣蛇又低头看着自己隐于水中的双腿，修长劲瘦，没有螣蛇早就熟悉的那一条条纵横的伤疤，他伸手使劲按压了一下左腿的膝盖，仍是一切如常，没有他早该熟悉的钝痛，想着之前在司命殿看过的心法秘籍，心念一动，下身便已经由人类的双腿变为蛇尾。

　　螣蛇看着下身蛇尾，神色依旧平淡如常，一副果应如此的样子，左手则是习惯性的摸上了左手食指，右手抚上蛇尾上的鳞片，不得不说，那确实是很漂亮的，是如同发色一般，带着浅淡的金色的鳞甲，却又更多了几分苍白，如同清越的月光投下的一点点光斑，透彻清亮，依着螣蛇的审美来看，是很合眼缘的。

　　所以，螣蛇下一刻，便从蛇尾上拔下了一片鳞片，细微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螣蛇却并不理会，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鳞片，神色平静，看不出所思所想。

　　螣蛇看着手中的鳞片，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这种情况与他而言倒是稀奇，他闭上眼，一点点地翻找着自己的记忆，他既然觉得眼熟，那便一定是在何处见过的。

　　须臾，螣蛇似乎想到了什么，冬天的雪夜，新鲜的尸体，浓厚的血腥，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晕眩，以及身上伤口处的微凉，费劲的一抬眼，看到的是身材高挑，穿着黑色披风，戴着兜帽，不见容貌的身影，对方把他手上的伤口包扎好之后，俯身放上了金疮药和绑带，朦朦胧胧之中，看到的是对方脖子上挂着的一条丝线，下面坠着一点清亮。

　　螣蛇睁眼，看着手中的鳞片，眉目幽深，他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那么这情况可就有意思了，他之前或许以为这可能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当他看到‘腾蛇’的鳞甲，在想起记忆中曾经出手相助的黑衣人，多年养出来的多疑猜忌的性子，让他不由得往深处去想。

　　日日均有人死，为何偏偏是他有此机缘？

　　为何偏是‘腾蛇神君’？

　　 当年救他的那个人——很可能不是人——身上为什么那么恰好有‘腾蛇’的鳞甲？

　　真的有那么巧合吗？

　　种种疑团，螣蛇嗤笑了一声，他原本不想招惹是非，只想尽快的和‘腾蛇’各归各位，但是若是非主动找上门来，就怨不得他了，想算计他，把他做棋子，可以，但若是对方棋艺不精，那就别怪他直接反客为主了。

　　螣蛇闭眼，感受着体内运转着的灵力，这感觉有些奇妙，与内力相近，却又截然不同，不过螣蛇素来聪慧，再加上这几日在司命殿中看的种种功法，足以将‘腾蛇’的法力运用的融会贯通，此刻自己的内力已然消散，便只能暂借‘腾蛇’的法力用以自保。

　　心中暗自对腾蛇说了句多谢，运转体内灵力一周之后停下，螣蛇长出一口气，他垂眼看着双手，骨节分明，没有他熟悉的厚茧，没有各种深浅不一的伤疤，腕子上也没有那道骇人的刀疤，熟悉而又陌生。

　　螣蛇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是他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健康，底子深厚，没有一处暗伤旧疾，折磨他多年的心疾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且不说久病缠身，饮药如喝水的十载日月，便是他的鼎盛时期，自幼留下的暗疾和出生就带的心疾亦是蛰伏在体内，随时都在等待着爆发的时机，这般健康的躯体，与螣蛇而言是一件从未体会过的事情。

　　螣蛇抚上心口处的一道伤疤，那是腾蛇身上唯一的一道伤疤，不过一节指节大小，伤在心脉这个极为危险的地方，伤疤看着半新不旧，这大抵算是他同那位倒霉的，被他占了身子的‘腾蛇神君’唯一的相似之处了。

　　螣蛇心口上，也有这样的一道伤疤，伤于自己的短剑，伤在极危险的心口，指节大小，伤痕陈旧，螣蛇一眼便可看出是被他人所伤。

　　只是，螣蛇的伤是他自己为之，然后又亲手把那条小虫子放进自己的心脉，此后，便是十载折磨，却也总算是留得一条性命，让他得以为他最重要的那个人亲手缔造和见证昔年的志向。

　　思及此处，螣蛇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大抵是唯一一个会在他死之后，为他伤心的人了，他甚至不无促狭的想着，不知道那个素来冷淡矜傲的神医大人，会不会也为他落一次泪。

　　螣蛇轻声呢喃了一句友人的名字：“阿简。”

　　声音极轻，亦带着他仅存不多的柔和。

　　片刻之后，螣蛇收回飘散的神思，心中暗嘲了自己一句矫情。

　　随后，螣蛇闭上眼睛，按着司命殿里的玉简上记录着的方法，一点点地在心底寻找着‘腾蛇’的踪影，他想‘腾蛇’或许是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被迫沉睡，只要能在神识深处找到他，自己就可以把身体还给他，自己便算是脱身了，至于他自己最后是个什么结局，魂飞魄散也好，不入轮回也罢，他都无所谓。

　　“腾蛇，腾蛇，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在这里吗？如果你能察觉到我的存在的话，便应应我可好？”

　　“腾蛇，你放心，我无意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意之间抢占了你的身体，你要是在的话，我可以直接把身体还给你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腾蛇，腾蛇，腾蛇。”

　　“好吧，看来你是不在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说到做到，我一定会让你归位的，那这段时间你就先暂且讲你的身体借我用一用吧，你若是什么时候回来了，可以直接取走的，我绝不抵抗。”

　　螣蛇低垂眉眼，看着心口处的那道疤，眉眼之间素来的清冷之中间杂了些许的温和，不知为何，螣蛇对这素未谋面的‘腾蛇神君’有着极大的好感与信任，这对于螣蛇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他有些防备，却又放任着这份明显有问题的信任，他想，反正如今这种情况之下，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