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司命殿,螣蛇的脚步一点点习惯性的慢了下来,不再是刚刚那般的轻快了,步履之间好像每一次都是相同的距离,每一步都走的很稳,不疾不徐之间自由一股子的闲适风流。
在别人眼中的信步闲游,却是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的自膝盖处起的连绵的细微疼痛,可如今,螣蛇脚步不停,甚至刻意加重了几分踏步的力气,但行动之间,再无了以往的疼痛不便,十年旧疾,一朝除去,螣蛇居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螣蛇一边心中自嘲,自己果然是个贱骨头,居然巴不得有伤病在身,一边却又自答道,是的,他此刻真的在盼望以往那些沉疴旧疾通通找上来,好让他明白,此时此地的一切,不过是他临死之前的一场黄粱美梦罢了。
可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螣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中难得有了些无奈甚至迷茫,他走在天界之中,身边尽是人间那些文人墨客穷尽辞藻也写不出的缥缈美景,但落在螣蛇眼中总是无趣的。
随着几日前的记忆,行走在天宫之中,身边来来往往着些神君和仙侍,螣蛇留心观察了一下,大部分都在对他行礼,他想到自己看的神谱,看来‘腾蛇神君’在天界地位不低。
不过螣蛇也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反正他是早就想好了的,赶紧想办法离开,在他鸠占鹊巢的这段时间,他会尽可能的不露出破绽,免得给那位‘腾蛇神君’惹上什么事情。
螣蛇按着几天前的记忆回到腾蛇的寝殿,却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宫殿外,好好打量起了周遭和这座寝殿。
“无尤殿。”
螣蛇看着殿外的匾额,那字是极好的,笔力遒劲,结构匀称,大气端正,一看便是出于大家之手,他轻声呢喃着匾额上的字,也就是这座宫殿的名字。
“夫唯不争,故无尤。”
螣蛇想到了老子《道德经》里的这一句,或许正是此殿名的由来吧,这个名字也突然让他想起一位故人,只可惜,他那位故人的结局不怎么圆满,被他亲手送上了西天。
这是个很好的名字,显而易见,取名之人对腾蛇的爱护之心,希望他与世无争,不招惹怨恨,没有过失,没有怨咎,只是螣蛇同时又想着,谈何容易,即便是在这高居众生之上的九重天宫之中,又真的是没有半分争斗的吗,若是没有,又怎么会取‘无尤’这个名字。
一份有些过于天真的祝福。
螣蛇心中如是评价。
螣蛇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宫殿,丹楹刻桷,飞阁流朱,世人常以琼楼玉宇形容仙界景象,如今见了真的天界,才发现其中的精妙绝美,并非凡人臆想的文字能形容万一的。
可惜,落到螣蛇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眼中,却是无甚趣味的。
他看着那座宫殿,那是柏麟帝君的寝宫,螣蛇想着这几日打探得来的种种消息,柏麟帝君,当今天界的实际掌权者,目前正在闭关之中,天界众神对这位柏麟帝君都是极为敬畏的,是抚养‘腾蛇神君’长大的,于腾蛇而言,大抵是亦师亦父的关系吧。
也是因此,螣蛇目前并不是很想见到对方。
螣蛇思及刚刚在司命殿同司命提及柏麟帝君之时,对方的不自然之处,螣蛇心中暗道,这位柏麟帝君怕是也有些秘密的。
不过螣蛇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作为曾经差不多同柏麟帝君身处同一位置十年的螣蛇,他太明白,身处高位,与风光无限并存的还有无尽的明刀暗枪与肮脏算计,有些不堪于外人言讲的秘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螣蛇希望,等柏麟帝君出关之时,迎接他的,会是那个原本的‘腾蛇神君’。
螣蛇把有些飘远的心思收回来,继续打量着‘自己的’无尤殿。
无尤殿不小,虽以殿为名,却是一整座宫殿,宫门前左右位置摆放着两个似玉似石,灰褐色的灯柱,上面都做了一些镂空纹饰,上面糊着略微泛着暖黄的灯纱,纱上绘着些简单的图案,却也不失趣味。
螣蛇理好思绪,然后上前几步,宫门自开,宫中仙侍不多,这也算是方便了他如今的一些行动,现下正在各司其职。
“神君,你可终于回来了,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素衣可担心死了。”
说话的仙侍名叫素衣,样貌平平,但胜在有一股清灵之气,勉强算是个清秀的小家碧玉,此刻她一边给螣蛇递上瓷盏,一边和螣蛇絮絮叨叨起来,态度亲昵而自然,却又没坏了一丝规矩,螣蛇接过瓷盏,突然不着调地,想着不知道无尤殿里的这些仙侍是谁调教的,一个个都是极有分寸的,那怕是跳脱如素衣。
“本君去了司命殿,”螣蛇把刚刚从司命殿带回来的几本书随意放到一边,“没想到司命那里还是有点意思的,也没有那么无聊。”
“所以神君这几天一直都待在司命星君那里啊?”
“怎么,司命殿是什么厉害地方,本君去不得吗?”
螣蛇把玩着素衣递过来的瓷盏,清雅的青色瓷盏莹润光滑,是上好的物件,盛着的却并不是茶水,螣蛇一边随意应了一句素衣的话,一边不着痕迹地在入口之前,将瓷盏放在鼻尖轻嗅了两下才放心入口,他微抿一口,然后好似怔愣了一下,他看着手中的瓷盏,眼神有些复杂。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不像是神君的性子而已。”
螣蛇低头看着手中的瓷盏,素衣站在他身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纳闷自家神君今日怎么好像有点少话了,螣蛇将手中瓷盏放到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素衣,眼神明亮,带着些烦躁的无聊,语气有些不好:“本君能如何,帝君闭关,不让我下凡,还派了你们来看着我,这天界也真是够无聊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也只能去司命那里找点乐子了。”
素衣看着浑身上下写满无聊的螣蛇,心中暗笑,自家这位神君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凡间稚子的心性,这次能安静这么久,就已经够出乎意料的了,也不知为何帝君这次居然真的下了严令,让人想帮他都难。
“不过好在青龙神君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神君就有人陪了。”
螣蛇眉头一皱,好像更烦躁了,不过眼睛却又有隐隐带了些期盼,嘴上说道:“素衣,你这样说好像显得本君的人缘有多糟似的。”
素衣居然还真的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最后得了个答案:“神君,您的人缘确实是不怎么样啊,除了青龙神君和司命星君之外,也就相柳神君他们几位和你关系还不错了。”
螣蛇听了素衣的话之后,挑了挑眉,自得地笑道:“看,本君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吗。”
素衣看着螣蛇那副自恋的样子,并不会惹人讨厌,是那种会让人会心一笑的灵动纯澈,素衣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笑了出来。
螣蛇挥了挥手,示意素衣退下,素衣正要行礼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神君,刚刚青鱼神君来了。”
螣蛇随意地问道:“他来干什么?”
“神君果然又忘了,青鱼神君是来送这段时间的公文报告的,虽说您素来不关心这种事情,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如今虽说帝君闭关,但等帝君出关想必也一定是要查看的。”
“行了行了,”螣蛇好似不耐烦不这些事情,看上去兴致缺缺,“你先下去吧,本君一会儿会去看的。”
“是。”
素衣退下之后,又确定了房间内外无人窥探,螣蛇便陡然冷下了脸,也不是故意板着脸,就是极为平静,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神情,唯有他的一双眼睛,眉目幽深,眼神深邃,如同孤山寒潭,让人直觉清寂孤冷,想要敬而远之。
若是素衣还在,定不会认为眼前这位是刚刚那个意气张扬甚至带着孩子气的‘腾蛇神君’,即便他们的容貌一模一样,素衣乃至于三界众生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将那样的两个人错认。
可偏偏,他们就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