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见

兖玉跟着银肃一行人刚到白城就收到了大师兄汶榷的消息，说是进王宫商量仙士与人界的事宜，当即银肃与兖玉决定分头行动，他带着弟子去寻访玉匣与符篆的消息，由兖玉去王宫。

兖玉活了很久很久，又常年待在山中，难免对人间别样景致生了些欣赏之意，但数十年前一场经历让他对人间俗世再也生不起亲近。他不自觉地还是走到了这城中公开处刑的地方，在这里，三十五年前，处死了一个女孩子。

人魔两界边境流云镇，十三岁的犹青刚刚处理了魔族喽啰的组队侵扰，把身边人都谴走，一个人进了被喽啰们破坏过的林子里，四下无人，是求静的好去处。

犹青边走边挥手散发灵力，那些垂头丧气的枝叶，抖擞了一下，重新挺直了树干，犹青似乎还不满意，又走回树下像撒种子一般抖了抖手，向上一举，那些“种子”立马牵出了藤曼绕着树干攀爬，抓牢后就结出花骨朵，犹青拿手指点了点，灌满灵力的花立马盛开，还闪着淡淡的光，映得犹青的眸子也亮闪闪的。

兖玉循着灵力波动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幕，就像不小心走进了梦境一般，里面的那个小姑娘转头看过来，眸子忽得一下褪下黑色，变成浅浅的灰色，里面还盛着细碎的光芒。

两个人对视良久，那些灵力催出的花越开越多，灵力像是蝴蝶一般轻悠悠在两人身边漂浮着。

兖玉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似见到的其她小姑娘一样梳两只羊角辫，只是高高扎着，发带上嵌着一枚雨滴似的玉，眼睛亮晶晶的，明明脸上还有些许肉嘟嘟的，但是偏偏兖玉脑中一刹那想起惊鸿一瞥四个字，好像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这转头一眼。

对面的小姑娘像是忽然被人踩住尾巴一样，憋得一脸通红也说不出一句话，支支吾吾了好久，才冒出一句，“公子……的耳坠真好看！”

说完就听见远处有人在唤她，小姑娘转头就往林子外跑，就快要看不见人影的时候，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兖玉轻轻笑了一下，在心里回了一句，“你的眼睛也很好看。”

这是兖玉跟犹青第一次见面。

又是一年招收新弟子，兖玉被师兄汶榷暗示了很久，终于悄悄下了山要去躲个清净。这一年犹青十六岁，沿着边境不断清除那些作祟的妖魔，历经三年终于完成了任命，正准备从有无山脚下的陶元镇返回白城。犹青屏退侍卫独自立在哨塔上，正百无聊赖时，忽然瞥见远处有个显得熟悉的身影正在走近。

待到人再近了一些，犹青从哨塔飞跃而下，缓缓落在那人面前，纠结好久才轻启朱唇说了一句，“我记得你！”

兖玉见眼前人，也开口说了句记得，当初那个惊艳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倾城模样，眉眼越发动人，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那双浅浅灰瞳依旧清澈。

随后犹青跟兖玉两人一起逛遍了陶元镇，见尽了一春的生机。最后停在一座桥上，两人抚栏并肩而立。

“公子名唤兖玉？”犹青偏过头去瞧他。

“为何？”兖玉在人间行走，倒是较少与人闲谈。

“虽然我不曾上过有无山，但是清冷美玉的名字还是飘进了人间。”

兖玉听即莞尔一笑，也转过头看着犹青，“灵主大人也是极聪慧的。”

犹青也笑，“瞒不过我。”

“没想瞒你……”

“我此番归程，应是再难相遇，不若你去白城寻我可好？三五年之约都可。”

兖玉看着犹青，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犹青听到兖玉轻轻说了句好，犹青在兖玉面前总是笑着的，为着这一抹笑，兖玉的嘴角总不似一般那样抿着。

这是兖玉与犹青的第二次见面。

如果说被执火刑是犹青莫大的失望与悲痛，那么击溃她的就是这一约。

兖玉困于师父灵夫子的话已经许久，人世经历甚少的他总不能得其要领，思及约定，便动身去了相约之地。白城作为王城，装载着别样的热闹。兖玉进入白城时正是明媚的好时候，街上行人却是零星几个且神色匆忙，兖玉抓住个小二模样的人一问，心口一惊。

刑台上搭着木架子，上边捆住了个人，便是犹青。她的周围已是熊熊烈火，她在中间低着头。

他愣了一下，努力拨开人群，想要走到她的身边去救救她，但是被叫嚷的百姓推推搡搡，一直徘徊在人群外围，他的声音显得太微弱。

犹青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兖玉，张了张嘴，隔得太远兖玉听不清，那口型似是“别看”。然后犹青转了转手腕，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兖玉感觉他的发带飘了起来，它轻轻落在他的眼眶上，圈在脑后系了个结，用模糊挡住了耀眼的火光与哭不出来的那个人。

兖玉站在人群里，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色，周围的人依旧吵吵嚷嚷，用低俗的言语谩骂着。兖玉一直站着，直到身边的人开始走动，在时不时被人蹭动中，终于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没有揭下发带，这是对那个笑起来眼睛就弯弯的姑娘最后的一份尊重。

命途顺遂的谪仙终于在一场火光里明白了师父说他涉世未深是何意思，他空有一身仙术，在人间却救不下一个故人。

自此脑海里便有了个身影，时不时挠住他的心口。

如今重到此地，兖玉心头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在喉头，梗了许久想不到一句话。只默默一个叹息，那心里飘渺的念头又开始有了苗头。

她若真的重生，我……

犹青站在厚重的垂帘后，将身形藏住。

来的人可是真正受过天雷飞升成仙的人，任凭重苌在人间得尽权势也不敢受他们的礼，客客气气请贵宾在一旁坐定，大事在前也少了客套，直奔主题。

“如今人界天屏已破，不知汶榷仙君可有办法施以援手？”重苌自珠子暗淡起，就派了身边的得力人赶紧前去启动许多年前就准备上的传讯手段，才终于在第一时间就请来了仙君。

“王君客气，我有无山仙士大多来自人间，人间有难自是义不容辞。来时我与师妹已有商讨，不知王君意下如何。”

“仙君请讲。”

“人间早已有哨塔随边境而立，如今增派我族仙士一同监察，一旦有所异动也好增派仙士相助。”

“苌求之不得，只是现下天屏初破，觊觎人间的妖魔必有一番大动作，得仰仗仙族抵抗了。”

重苌才说完话，就听得门外福公公在说，兖玉仙君到了。

沉默不语似是陷入魔怔的犹青，听到兖玉两个字才若大梦初醒般清明起来，手掀起一个角，将进来的人望住。

兖玉从来身姿挺拔，不似将军类的魁梧也不似书生般羸弱，他站在那自有一番风景。剑眉下的双眼总是像盛了一汪清泉，波光粼粼很是有神，为人温润有礼但那双薄唇总是轻轻抿住，连同月牙色的长袍将他拢了一层冰霜，轻易叫人不敢靠近，唯恐沾染了丝自己的浊气给他，又怕被寒气伤了筋骨。

兖玉不认识重苌，只当是陌生人，规矩问了礼就在重苌的指引下坐在汶榷旁边，没有看到重苌眼睛里划5过的一点别样。

“兖玉仙君，对人间事可有什么见解？”

“见解不敢当，若有需要，义不容辞。”

“那……”

重苌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被身后的动静打断了，犹青走出来了，一时间，四双眼看向她一个人。

兖玉眼中的身影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渐渐重合，心头咯噔一下，缓缓才暗自勾了勾嘴角。

“犹青见过三位仙君。”犹青目光滑过众人，最后落在兖玉身上，轻轻一笑。

兖玉，好久不见！

“这是？”汶榷问出了声。灵主的名字，他们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点的。

重苌没有说话。

犹青将目光从兖玉身上收回来，看向汶榷，“犹青惭愧，不知重生是何缘由。只是前日灵山天雷是我招致，唯恐因此坏了天屏，天屏一事事关灵主的天职。”

汶榷与苒萩这下松了一口气了，至少复活的人是灵主，即便前世不得善终，想来也不会因此要疯狂报复人间。

“当下紧要是灵夫子老先生现在在何处？”犹青还是问了出来。

汶榷与苒萩、兖玉相互看了一眼，“师父常年在山中闭关。”

犹青听到答案后，在心里又默默念了一句，只最后一次，解决天屏之事自当不问人间事了。

最后谈了很久，在这期间，犹青没有看重苌一眼。最终，犹青跟着三位上仙回有无山，汶榷归山后自会安排仙士与弟子前往各边境城镇进行驻守。

出门的时候，犹青自是跟在兖玉身后，准备随他一同走。

兖玉看了一眼犹青后面沉着脸的人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稍后一会儿，也是来得及的。”

苒萩走的时候回头刚好看见兖玉与犹青说话的一幕，但是没一小会就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犹青自是不会拒绝，只是在三人远得只剩背影的时候，回头看向重苌，眼睛里哪还有什么好说的模样。

“犹青，你当真是生哥哥的气了吗？”重苌右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