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二十四)

我爸妈被我那两嗓子吓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我。

这搁谁谁不傻？

主要是，谁能想得到这个名字会在这里出现呀！

我不假思索，一爪子薅过去。

那家伙居然给我躲！

他无比迅速地向旁边跨了一步，俩手举到胸前晃一晃，宣告投降，“诶，诶，别，别闹啊。”

穿得像个球一样，动作竟然还能这么敏捷，真不愧是一级舞蹈演员，身上是有功夫在的。

我瞪圆了眼睛，正要发作，也马上意识到了这是个什么场合－－这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呢。

“盛夏，这是……一舟啊？”我妈试探着问我。

我悻悻地把手收回，“对！不是他还能是谁？化成灰儿我都认得他。”

我管他穿着大白还是马甲，就凭这一双眼睛，他就逃不掉。

太熟悉了。这双在舞台上犀利凛冽的眼睛，在电影院安静的后排接吻时微微泛着潮红，在前不久激动吵架摔门而去之前愤怒又极力忍耐而充满血丝，在视频里遥远地弯起来笑得好看又安心的，罗一舟的眼睛。

此刻在我面前，有些难为情地笑着，本来就深的眼窝累得更深，双眼皮儿又困多了几个褶儿，眼下一片乌青的，我日夜牵挂着的，那双憔悴却坚定的眼睛。

所以你说，没事眼睛长那么大，眼皮儿褶儿摞那么多，是有个什么用？熬个几宿夜，马上就给你几分颜色看看。

视频也好，照片也好，都没有真实在眼前来得冲击。

我的罗一舟，真的是受苦了。

“叔叔阿姨，真不好意思，没想到在这儿和您二老见面了。”

“哎呀，真是你呀一舟？哎呀，你说说，你在咱家这儿工作，怎么早也不说一句呢？我们要是早知道，起码吃的住的能有个照应呀！唉，可累坏了吧孩子？”我爸妈说得言辞意切，脸上已然乐成一朵花，“诶诶，对，她二大爷，这是我们盛夏的对象。小伙子可帅了，特别优秀，这是单位骨干才给派到咱这儿的！”

我这都快哭了，人家几个人居然就给我social上了，完全没当我是一回事。

这像话吗？瞅着好像我爸妈比我还明白一样，还单位骨干派到这儿的呢。

“诶，一舟，你这大费周章从市里调了好几个圈跑到这儿来下沉，从来了就天天溜达求偶遇，今儿终于碰上了，恭喜你啊，”另外那位大白冲我挤挤眼睛，“姑娘，这个人非常别扭，我们劝他直接找你来他还不同意，说是以工作为先。这样都能有个女朋友，果然是个看脸的世界啊。”

我笑着，心里想，那咋地呢，看脸就看脸。

说话这么会儿，前面刷身份证的已经排到我们家了。

“老李你别逗了，她待会儿会虐我的，”罗一舟转向我，“那个，你先去，我也先工作，然后再那个，嗯，打电话。”

这人有限露出来的那一小部分面孔，居然渐渐地发红。戴了几层蓝色防护手套的手，微微抬起又机械地放下，看得出，那是朝夕相处几年所形成的趋近本能。

要去抗拒本能是很难的。他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

但我知足了。

我哼一声，“你去找领导谈判说咱俩只派一个来支援，领导是怎么说的？”

罗一舟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

“领导说，感谢我拯救了世界。”

“……”

这答案虽然离我预设的浪漫台词有点远，但是这些天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我忽然间就有了头绪。

这个世界每天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运转，无人知晓它将去向何方。我们总觉得，凭借自己的努力，或许可以改变世界，但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三两下动作，作为渺小微尘的我们，方知根本无关紧要且身不由己。

时代怎样变化，时间如何追赶，除了随波逐流，实在也没有什么是可以自主控制的。

没有什么可以被留住，没有什么能够回得来。未来既不可知，前事亦不可追，真正真实的，——或者说相对真实的，也就只有“现在”了。

所谓的珍惜当下。眼前酒，身边人。

罗一舟说过，我是他的灯塔。

那么罗一舟，他真的就是我的船。

不辞万里，孤帆远影。我曾经以为，他是一艘巨轮，肩负重担，以渡天下人为己任，而能留给我的也不过是一块拖拽在旁的小舢板。孤单的，被遗忘着，承担着为仰望巨轮而付出的代价，栖身在他巨大的影子之下，想象着那也是一种专属的庇佑护荫，把眼泪藏进海水里。

而原来他安顿好了一切，便转身一跃而下，陪我一起在小小的舢板上，共同穿越风浪，面对风雨。起起伏伏，高高低低。

我才不要目送罗一舟去披荆斩棘拯救世界。

我要和罗一舟一起将我们的世界搭筑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