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柱灯暖黄，朱妧已经在冷冽的寒风中拿起了扫帚，开始清扫落雪，她的双手被冻得红通通的，时不时停下来搓手哈气。
灯火映衬之下，她的五官精致，气质恬淡，像世族闺秀、名门才女，独独不像一个平庸的扫地宫女。
书堂里传来琅琅读书声，教书先生拿着书晃头晃脑，讲解着《礼记》中的内容。
朱妧侧耳倾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冷不防一个纸团从窗户飞了出来，“啪”地砸在她头上，又骨碌碌滚落在地。
婢女小莲快步走来，把纸团捡了起来，藏在身后。
朱妧说：“打开吧。”
小莲拗不过她，只好把纸团展开，笔墨被雪水晕染了一些，也不妨碍两个嘲讽的大字映入眼帘：蠢人。
“真是太过分了！”
朱妧并不在意，轻声说：“我若不看，一会儿李大小姐又要找别的借口折腾我。”上次她无视，就被李悠月找借口责罚了一番，偏生她还不敢表明身份，不得不忍气吞声。
她很清楚，李悠月想看得就是她敢怒不敢言。
“可是公主......”小莲望着眼前的十三公主，唯能哀其不幸。
这时豆蔻年华，又是金枝玉叶，眼前的这个公主却是衣衫单薄，无人问津。设立在朝华殿的书堂本就是皇室子女上学的地方，她却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偷偷来这里冒充婢女才能旁听一下。
小莲忍不住说：“公主真是太不容易了，怎么不向皇上求求情呢？”
朱妧怔了怔，淡淡说道：“有情才能求，无情连见父皇一面都没机会。”
因为母妃被皇帝厌弃，朱妧从出生起就是个冷宫公主，像被遗忘的野草般，至今连皇帝一面都没能见上。人情冷暖，她早就尝遍了。一些势利眼的太监宫女，常会奚落于她，更别说李悠月这种“贵重”身份了。
李悠月家世渊源颇深，祖父是开国功臣，又是当今皇帝朱元璋的外甥，到了她父亲这一辈更是深受圣宠。这般皇亲国戚的身份，普通公主尚且不能比，卑微如朱妧不得不避其锋芒。
落雪薄薄一层，扫到一边，地面湿漉漉一片。
细雪纷飞，落在朱妧的发上、肩上，沾上眼睫，朦朦胧胧像是苍白的萤火虫。
啪、啪，陆续又有两个纸团砸到了她身上。
下课后，屋子里的贵女们陆续走出来，侍女为矜持的姑娘们披上毛皮的披风，奉上暖手炉，小心在前面引路。
李悠月故意慢了一步，转身走到朱妧跟前，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十三公主，你得谢谢我啊！要不是我替你隐瞒着，你还能在这里偷听吗？”她的个子不高，脾气却很大，张了一双杏眼，发怒时眉头一挑，浑然一个被骄纵长大的娇小姐。
朱妧心里跟明镜似的，那里猜不到李悠月的想法呢？李悠月之所以不揭穿她的身份，还不是为了心中的虚荣感吗？瞧，一个公主卑微到了尘埃里，而她，虽是大臣之女，却胜似公主。
朱妧不想多事，只是单单说：“那就多谢了。”
李悠月见她识趣，唇角一勾就要离开，走到马车前，突然停住脚步，感慨似的说道：“公主殿下，其实你可以扮作小太监呢。我上马车，正缺一个人凳。这个不怎么好用呢。”说着话，她踢了踢脚下的小凳子。
人凳，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凳子，贵人们要上马车，小太监弓着腰让贵人们踩在背上。
李悠月这般羞辱十三公主，小莲忍不住了，两三步冲上去：“你别太过分了！”
李悠月的侍女呵斥一声“放肆”，扬起手一巴掌掴了上去。
朱妧及时上前拦住，清冽的目光直逼李悠月，冷冷说道：“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这句话想必你不懂吧？”
侍女还没胆子对一个公主动手，垂下手退到一边。
李悠月被这目光看得莫名心虚，随即一挺胸，轻蔑道：“你这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世事如棋局局新。”朱妧淡然道。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什么时候皇帝想起他这个女儿来了，可就风水轮流转了。
李悠月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少跟我咬文嚼字！”
“我身上流淌着皇家血脉，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
李悠月气得七窍生烟，还想再说什么，就见一队羽林卫巡逻走来，立刻闭了嘴巴。她可不想让朱妧露馅儿，否则以后没有笑话可看了。
朱妧带着小莲离开，李悠月给侍女使了一个眼色，侍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后面狠狠推了小莲一把。
地上湿滑，小莲一个你踉跄朝朱妧撞去，朱妧后背被撞，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上迎面而来的羽林卫。
为首的羽林卫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眉眼深黑，灿若晨星，只是在见到撞来的朱妧时，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就往旁边躲去，动作利索地让其他人对他肃然起敬。
“砰”的一声，朱妧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李悠月达到了目的，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钻进马车里。车轮转动，路过朱妧时，撩开车帘骂了声“贱奴”，这才扬长而去。
小莲红着眼睛，将朱妧扶了起来，还瞪了那少年一眼。少年挺拔如松，露出的笑容却不太正经，他抓了下后脑勺，清了清嗓子说：“不好意思了，有姑娘靠近我，我就紧张。”
小莲气冲冲地说：“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少年摊了摊手，不置可否。
“小莲，走吧。”朱妧摇摇头，不想多生事端。
这个少年时常在这一带巡逻，她偷偷留意过他，也知晓他的身份——曹国公的长子，也是李悠月的兄长：李煜。
她知道，这般争执下去，讨不了好。
不过空顶了公主的名头，她拥有的真的很少。
天色苍茫，倾覆大地。重重宫阙，围绕着红色高墙，犹若困兽之笼。在这皇权富贵顶端之地，她若再不主动争取一些什么，将永远被禁锢在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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