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的日常琐事（6）

6. 噩梦

康纳一把推开海尔森的怀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海尔森被惊醒，寻着黑暗中粗重的呼吸声，迷迷糊糊地伸手去碰康纳，却不料康纳像防御一样挥开了他。

这个动作中的戒备和敌意太过明显，激得海尔森完全没了睡意，他借着透进窗帘的月光仔细打量起康纳，这才发现他的状态极差，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栗着，鬓边的碎发也被冷汗浸湿了，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头疼得厉害了？”海尔森关切地询问。

康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怎么了，别吓唬爸爸。”他放柔了声音继续哄道。

康纳冷硬的目光变得悲伤起来。

海尔森顿了顿，恍然道，“想起以前的事了？”

康纳依旧一言不发，整个人像是被笼罩了一层忧郁的阴影，掩盖住了他惯常的温和与自信，令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漠疏离。

也许是下午时的争吵触发了埋藏在康纳潜意识深处的恐惧——与父亲对立，被父亲驱逐——才让他在夜里做了噩梦。但那些混乱不堪充满了痛苦的梦境真实无比，他无法说服自己它们只是梦境而已。

“Son，告诉爸爸你梦见了什么？”海尔森心中惴惴，但他隐藏得很好，不露丝毫端倪，只温言安抚康纳，“不论你梦见了什么，那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事了，没关系的，告诉爸爸好吗？”

康纳抓住了“过去”这个关键词，神情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观察着父亲，父亲的眼睛专注而真诚，绝非伪装，也许父亲真的愿意耐心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他开始讲述，“我梦见我被铁链锁住了手脚，你拽着另一头，像拽着一条拴马的缰绳。你命令我跪下，我没反应过来，于是你拉扯了一下铁链，把我拽倒在地上。我本能地想要爬起来，但你一脚踩上了我的后背压住了我，你很用力，我的膝盖都被硌坏了，有血迹从磨破的裤子里渗出来。后来我没再试图挣扎反抗，你才抬起了脚。这时你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我不想再与你为敌了。你笑起来，很刺耳，你说好啊，那就加入教团，效忠于你。可我不能背叛兄弟会。你很生气，说真是无用的废物，你这里不留闲人，既然做不了骑士，就做…做…”

做奴隶。海尔森当然知道康纳的未尽之语，对于原住民来说这确实是个敏感又尖锐的字眼。虽然康纳保留了很多细节没有说出口，但海尔森毕竟没失忆，他也不需要康纳详说。

他记得康纳那时伤得不轻，已经很虚弱了，所以才会被人一拽就倒，不过康纳没提，也没问父亲那些伤从哪儿来，他显然已经猜到答案了。

将梦境讲述一遍后，康纳强行压下的情绪重新翻涌起来。他现在记忆有损，在他的印象里，自从与父亲相认，父亲便待他十分亲厚，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突然梦见这件事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梦境与现实的落差太大了，简直就是从云端跌落到谷底……的泥潭沼泽里。有那么一瞬间康纳甚至以为自己对亲情抱有的可悲幻想和求而不得的痛苦已经把他折磨疯了，分不清现实和白日梦的区别。而父亲早已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击垮了他的意志，让他精神崩溃，陷入了疯狂的幻想。当他从幻想中清醒时，等待他的仍然是冰冷的镣铐和严酷的刑拷。

痛苦和悲伤被逐渐隐匿，康纳的眼中只剩下慨然和坚定，“父亲，不论你使出何种手段，我绝不会透露任何兄弟会的情报。尽你所能挖掘刺客的秘密吧，你不会成功的。”

已经准备好面对质问的海尔森不意自己竟会听见这句话。

不过他一听就知道康纳想岔了，康纳只以为自己梦到的是战前与父亲敌对的时期被父亲抓住了。料他再怎么聪慧过人也根本想不到战后自己作为胜利者会在战败方面前混得如此悲惨。

海尔森并没有纠正康纳。还是管家那句话，小主人能想起多少算多少，别刻意刺激他。而且海尔森也不得不承认，康纳错误的猜测让整件事情的复杂程度降低了许多，他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他试探着将手轻轻放在康纳的肩头，康纳没再挥开他，这是个好现象。他大胆地凑近了一些，柔声道，“康纳，梦里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是盟友，爸爸保证那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康纳不置可否。

海尔森继续道，“那时是爸爸不好，爸爸跟你道歉。”

康纳眼眶一热，险些直接哭出来，仿佛这句道歉自己已经等待了好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回。可他偏偏还要嘴硬，“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父亲。”

他承认看见父亲的脸仍然让他有几分怨怒，但他是个公正的人，哪怕他不认可父亲选择的道路，又怎么能责怪父亲对教团的忠诚？在他仅存的记忆中，他已经杀死了父亲的数位同僚，既然他技不如人被父亲所擒，会发生那样的事也是情理之中。

他理解父亲想要守护自己的事业和兄弟的心情。他并不是想让父亲道歉，公事公办没做错什么，但他却仍然希望父亲能抱抱他，哄哄他。

被羞辱践踏被碾碎尊严的感觉令人痛彻心扉，他难受极了。他想让父亲抚平他的无助和绝望，然而英语毕竟不是他的母语，在压力之下，他很难流畅地表达出剧烈的情绪和细腻的想法。更何况此刻他心中所想是如此难以启齿。

如果是记忆完整的康纳，想要什么就会直接朝父亲索取，但现在的康纳没跟父亲磨合过，独自长大的经历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跟长辈撒娇，他脑子里没这个概念，甚至会将类似的行为视作软弱。

所以当康纳想要更多安慰的时候，他总也不明白应该怎么做，一副笨拙木讷的样子教海尔森心疼极了。于是海尔森便时刻注意着康纳的情绪，只要有一点苗头，他马上就能敏锐地察觉，然后主动给予康纳他能给予的一切。

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他发现康纳的两只手不是抓着睡裤不放，就是紧紧捂着膝盖，想必是梦中的幻痛也一并带到了现实。

“腿疼了？爸爸帮你看？”海尔森卷起康纳的裤角，康纳没有拒绝，任由父亲来回抚摸他的双膝和小腿。

父亲醉酒的时候他对着人家上下其手地摸了一晚上，这会儿让父亲摸摸也没觉得不妥。

海尔森爱怜地揉搓了一会儿康纳的膝盖，随即一只手托住他的脚底，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膝窝，低头亲了上去，并在儿子轻细短促的惊呼声中，从容不迫地将亲吻沿着圆润的髌骨蔓延开来。

“父亲…”康纳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海尔森的动作愈发谨慎轻缓，耳语一般安抚着他的孩子，就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鸟，“Son，放松。没事的，让爸爸亲亲就不疼了。”一边说一边捏了捏儿子的脚丫。

这很管用，这总是很管用。

海尔森继续用双唇摩挲着儿子焦糖色的皮肤，这两只膝盖曾卑微地匍匐在地上，饱受磕碰，疼痛受伤，海尔森想起那段过往，眸色微暗，柔声哄道，“爸爸爱它们，爸爸以后会珍惜它们的。”

海尔森爱着儿子，自然也爱着他的每一寸身体。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在康纳能反应过来之前，就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了怀中。

温暖的拥抱令人舒适而满足，康纳不由自主地依偎向父亲，顺从地让自己被父亲捕获。

父亲没有瞧不起他，也没有以他为耻，更没有厌弃他，他仍然被父亲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海尔森给予他的舐犊之爱深挚无比，一言一行皆发乎于心，他能感受得到父亲的情真意切。

隐隐作痛的疑虑被驱散，他终于可以安稳歇下了。他把自己的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重获宁静。

海尔森总算哄得儿子舒展开了紧蹙的眉心，忘记了难过和委屈，不禁松了一口气。看着儿子疲倦的模样，他揽住儿子的腰背一起躺回床上，让儿子枕着他的胸膛，安顿下来，“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son。”

康纳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搂紧了他。儿子的手臂十分有力，肌肉鼓起时就像是坚硬的山岩难以撼动，箍得海尔森有些气短，但他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只听康纳在黑暗中轻声道，“父亲，谢谢你没有杀死我。”

他无法想象与父亲走到那个地步后要如何收场，如果没能被兄弟们所救，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但他现在仍然活着，健康而完整，没有留下丝毫伤残……除了父亲仁慈，他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傻孩子…”海尔森闻言心中一酸，不禁将康纳抱得更紧。康纳不但没有因为受到折磨而责怪他，反而因为没被加害而感谢他。他用鼻尖拂开儿子汗湿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我才是那个真正应该说谢谢的人，谢谢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他叹息着说，“我的好孩子，我的康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