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虞兮09

朱颜再回杭州，醉海棠已出了第二批，掌柜的将成品交给她看：“这是普及版的，小姐看着怎么样，若是行，明日就开始在店里卖了。”

其实早先那批醉海棠与这一批只是在装胭脂的盒子上有差别，不过朱行限量的胭脂，噱头就是堪比艺术品的小盒子。朱颜用指甲挑了一点出来，在手背上匀开，淡淡嫩嫩娇丽的红，像少女羞涩时的容色，她将盒子盖上，点头：“可以了。”

她离开朱行时，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让掌柜的包了一份醉海棠，对司机说：“去下朱府。”

司机看一眼她放在手边的盒子，低声说：“是。

颜园和朱府，相距了小半个时辰的距离，她平日并不怎么上门去，但凡去了，也是很快离开，朱府的仆从待她很恭敬，见她来了，老管家亲自出来迎的她。

“福伯，我来给太太送盒胭脂，她不是一直想要吗？”

老管家一脸笑颜：“好，好，大小姐这里走，老爷和太太都在家呢。前几日杭州下暴雨，大小姐去了南京，老爷还总是站在屋檐下看天，念叨南京不知天气如何呢……”

朱颜打断他：“南京天气很好。”

管家仍旧是笑：“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和老爷说的。”

说话间，管家已带朱颜快走到朱宪的书房了，原是想敲门，却听书房内传来朱宪怒气冲冲的喝声：“……你说够了没有？！”

继而是女人有些尖厉的声音：“朱宪！你凶我！你现在厉害了！竟然敢凶我了！朱颜是你女儿，清儿和瑞儿难道就不是？！你平时教训两个孩子的时候可曾嘴下留情过？我今天说一下朱颜怎么了？况且这话是我一个人在说吗？贴上一个重庆的孙红药，伏小做低地给人舔脚趾，为奴为婢地做起来胭脂生意，女孩子家在外面抛头露面很好看吗？丢的还不是我们朱家的脸？好了嘛，现在又来一个崔家，整个杭州都传遍了！她上赶着到南京去抱姓崔的大腿呢！”

“啪！”一声响后屋内的声音彻底消失了，而后女子的哭声响起。

“好啊……好啊……就只有她一个是你的孩子，你那个死了的老婆难道是我害死的吗？你女儿这些年我没用心吗？但她防我和防贼一样，我能怎么办，我刘素蓉也是被宝贝大的，还指望我热脸贴她吗？我就是找她要盒胭脂，你回来就说我不懂事，好，我懂事，我找了一个册子的才

还嫌弃人家叶少爷，转眼就去了南京，传来和崔九不三不四的消息……”

屋内的声音还在继续，管家为难地看着红药，红药将手里提着的盒子递给管家，转身时，书房的大门也打开了。

狭路相逢，几人都很尴尬，朱宪更是诧异。

“颜儿，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敲门呢？

朱颜心想，这个情况下敲门不敲门，不都没意思吗？但她也不知如何回答，便听刘素蓉冷笑着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说：“怎么不敲门？门里上演着好戏呢，她看得开心，为什么敲门。”

朱宪脸色黑下去，管家急忙道：“太太，这是朱颜小姐送您的胭脂，小姐一直记挂着太太呢。

“小姐？她是你哪家的小姐？”

刘素蓉眼一垂，伸手勾住盒子上缠着的红绳，几下解开，里面露出一个装着胭脂的青色盒子来，她打开看了眼，手一松，盒子摔在了地上，红色胭脂便撒了一地，她顺势伸脚在胭脂上踩过，轻蔑地说：“谁稀罕你这种下脚料！”

一群人全部白了脸。

朱颜抿紧唇，垂下眼睛，刘素蓉和她擦肩而过，趾高气扬地离开，朱颜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说：“我不该来这里的。”

她转身快步离去，身后只有朱宪的呼声：“颜儿！颜儿……”

直到进了车内，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声，司机开了车，没多久，便听到后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苏堤春晓，长虹贯日，三潭映月小瀛洲，雷峰夕照时，你是否也曾立在杨柳青青的河岸边，凝视着雷峰塔疑惑，为什么那只妖做了那么多好事，僧人还是要将她封印在塔下？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妖吗？

屠夫跪地双手合十，佛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却将一个广施善行的妖逼迫到走投无路，最后白娘子奋力一搏引来灾难，逼迫她的僧人又冷哼一声，说：“妖就是妖，迟早是要加害于人。”

她看不懂这个世界，十年前不懂，十年后仍旧不懂。朱颜站在湖边，点沁将披风披在她的肩上：“小姐，湖边风大，我们回家吧。”

朱颜点头：“好。’

是月末，南方商会的相聚，崔九刚接了家中的生意，跟着叔父一道去杭州，杭州四月天，天空蓝得和澄碧的宝石一般，他懒懒的睡在车上，叔父推一下他：“怕你惧场，这次和你一道来，下回可就是你自己一个人来了。”

崔九拿下盖在脸上的帽子：“三叔，我会惧场？

其实家中是有意让他继承他大伯的位置，但如今国内的形势越发让人看不懂，崔九不乐意去趙浑水，加上三叔为崔氏奔波多年，疲意劳累，早有退意，便将族中生意转给6副九，此次南方商会上露面，三叔作为引路人，算是对外明确了这交接的意思，以后代表崔氏的，便是崔九了。

他们下了车，没走几步，随后便来了一辆车子，红色车门推开，先是下来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继而是曼妙的女子。小丫头眼尖，抬头看到崔九，诧异一下，露出大大的笑容：“崔九爷！又见面啦！”

那女子亦抬眸，星眸闪动，却未避开。

三叔拍拍崔九的肩，先走了一步，崔九手里挽着西装外套走过去，对点沁说：“小半个月没见，点沁长高了。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期，朱颜对她好，去哪儿都带着，当妹妹一样，因此她身边的小姑娘不像别人身边的丫头那样低头卑微，总是怯场，几人前后往会馆走，与过去的老朋友们寒暄了几番后坐下，朱颜才问

崔九：“金陵女高现下还收人吗？”

崔九闻弦歌而知雅意：“怎么，你要把点沁送去上学？”

朱颜点头：“还有几个孩子，在家里月姨教了很多，也差不多该去学校见见人了，总捆在我身边也不是出路。”

“对你身边的丫头都这么用心，对自己怎么就不能上点心？”

朱颜一愣，便又听崔九说：“小半个月没见面，消瘦多了。”

她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便不回答，而是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题：“上回带她们去南京玩了几天，就一直心心念念着那里，我想也好，离了杭州这个是非之地，也没人多嘴多舌，能好好学习，过个几年回来了，也能帮我。

崔九说：“我帮你打听打听，应该不是问题。

说话间，人已陆陆续续来了，崔九被他三叔叫去，席间一直坐在崔三叔的手边，崔三叔和众人介绍他：“家里的小

九，我老了，不行了，以后家里的事还得交给小辈啊，还望老朋友们多照顾提携。”

众人都道：“哪里哪里，三爷言重了。

朱颜低头喝一口热茶，崔氏如履薄冰好些年，自打崔十三和红药成亲之后，受到的为难才少了些，即便这样，背后也还是有人说崔氏卖子求荣，偏偏她是在这样的时机下与崔九认识的，还去了崔夫人的寿宴。

本在是非中，怎怪别人多言？

朱颜抬眸看崔九，正巧他也看过来，对她眨眨眼睛，一点都不顾及旁边多少双眼睛看着，她想起离开南京之前，他说过：“我还没在杭州好好玩过，下次等我去了杭州，你带我玩。

崔九果然好记性，在南京时说过的话没忘记，一离开会馆就自顾自上了朱颜的车，半月前她在南京那些颇有深意的话他显然也忘了一干二净。

“君子一诺千金，你去南京时我招呼好了你，我到杭州时，你竟然想不招呼我？那以后还了得，咱们在商场上遇到了就要比划比划了。

朱颜还未说话，点沁就在一旁一蹦好几丈高：“要得要得，是这个理，以后我去南京读书，还要仰仗九爷照顾，就为这个，咱们也要尽地主之谊。

于是朱颜便带崔九去了灵隐寺……

佛音阵阵，佛香袅袅的古刹前，崔九摸摸鼻子：“没想到阿颜还信佛，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信的是财神，家里供着关二爷。

“母亲信佛，她还在寺里捐了个红药的雕像供着,你要去看看吗？”

“孙红药的雕像？”崔九诧异，“怎么从来没听……哈哈哈，我就说她这几年怎么不往杭州跑了，上次说要见你，我让她去杭州，她死活不愿意，原来是担心撞见自己的雕像？”

人还活着，却已经变成一座雕像被人供着了，按孙红药的脾气，没拿锤子砸了这雕像，估计已是很给老人家面子了。

崔九在一个小殿里见到了孙红药的雕像，在一众慈眉善目的菩萨旁边，骑装的孙红药显得……特别格格不入，要不是佛前需庄重，崔九指不定还能笑出来，他觉得灵隐寺的主持也真是好脾气，胸怀也宽广，不然这事一般人还真办不出来。

看朱颜给雕像上了炷香，崔九也闹着玩儿似的拜了拜，又实在好奇。

“红药和你家是有什么纠葛吗？”

能把人放寺里供奉香火的，那得是有救命的大恩在吧。

朱颜便想起多年之前，亦是烟雨朦胧的杭州，那时父亲已经另娶，朱氏胭脂行还未曾有，母亲在大户人家做工，劳心劳力，她在学校读书，埋头书本，那时，她唯一的梦想便是学有所成，去个公司，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让母亲不必操劳，受人奚落。

校庆时，她作为代表上台给那日来座谈的投资人献花，那年的朱颜不过如今的点沁这般大，却已出落得水灵灵，大抵因为过往遭遇，她比同龄的女生更多了几分执拗与沉默，如同带刺的玫瑰。

只这一面，便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