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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道者:未完

告白:湊佳苗

我虽然不喜欢垫底,但也不会因为没当上第一而沮丧的。

我眼前是白色的墙壁。背后也是白色的墙壁。左边和右边都是白色的墙壁。上面和下面也都是白色的墙壁。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待在这个四周都是白色的小房间里的呢?不管我看哪里,墙壁上都在循环播放某次事件的影像。

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了呢?啊啊,又从头开始播放了……

一个鼻尖通红、无精打采地走路的中学生。——最初的那一天

我缩着身子走在冷风中,穿着短袖短裤跑步的网球社的家伙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超了过去。为了上补习班,要冲刺到车站去的这些家伙,一个接一个超越了我。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种罪恶感,我更加佝偻着背,不去看任何人,只盯着自己的鞋尖,逐渐加快脚步。尽管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

真够背的。上了中学以后我真是背到家了。新年过后就更加倒霉了。你问因为什么事?是人际关系,特别是老师。社团的教练、补习班的老师、班主任,不知为什么都跟我过不去。因为这个,我觉得最近连班上同学都开始瞧不起我了。

跟我一起吃便当的,是热衷电车和H-Game的宅男二人组。我在班上第一次受处罚后,跟我说话的只有这两个人,有什么法子。照这么说,此二人应该对我很友好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他们除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我跟他们说话,他们才搭理我的。但这样也比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当然了,我还是觉得跟他们俩凑在一起,在班上的女生面前特别难为情。

我不想去学校。可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想上学,实在没办法跟妈妈说出口。要是这样说的话,妈妈一定会失望的。即便我现在的状况,距离妈妈的期望也差得很远呢。妈妈对我的期望,是让我成为出人头地的人,就像她的弟弟功治舅舅那样。

虽然我这么没出息,但妈妈总是很骄傲地对亲戚和邻居夸我“善良”。“善良”到底是什么呢?要是参加了什么义工活动那就另当别论,可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妈妈觉得我很“善良”的事。妈妈是因为我没什么特别可以夸奖的地方,所以只能用“善良”这个词语来自欺欺人的。这样的话,不如不要夸奖的好。理由是,我虽然不喜欢垫底,但也不会因为没当上第一而沮丧的。

从我一懂事,就是在妈妈的称赞中长大的,因此我一直认为自己头脑聪明,体育也比别人强。我们这里虽是乡下,小学的学生人数却不算少。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渐渐发现,那些只是妈妈的期望而已,真实的我,无论多努力,最多是中上的程度。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我在小学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张奖状放进镜框里挂在客厅,凡是有人来家里,都会夸奖一通。那是三年级的时候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的三等奖。我记得是用平假名写的“选举”一词。那时候的班主任称赞说:“很朴实的字嘛。”

上了中学之后,妈妈倒是不这样夸耀了,却动不动就说“善良”“善良”的。更讨厌的是,妈妈隔三岔五地写信给学校。这是我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发现的。

班主任森口老师在班会的时间公布了总成绩前三名的同学。那三个人一看就很会学习的样子。我一面拍手一面觉得他们好厉害,并没有感到难过,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们。住在附近的美月是第二名,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了妈妈,可是妈妈好像不以为意,只说了句:“哟,是吗。”其实,她并不是无所谓。

几天后,我偶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了一封信的草稿。

“现在已是重视发挥个性的时代了,居然还有逆潮流而动,在所有同学面前表扬成绩好的学生的教师,对此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立刻明白这是妈妈抱怨森口老师的信。我马上拿着信纸到厨房去跟妈妈理论。

“妈妈,不要写这种信给学校好不好。这不是让人觉得是我自己学习不好,却怪罪别人吗?”

妈妈听了很温柔地说:

“哎呀,小直,说什么呢,什么怪罪啊?妈妈的意思并不是排名次不对,只是反对公布考试的名次而已。只有考得好的学生才特别吗?只有学习好才是优秀的人吗?不应该是这样吧?老师给善良的学生排名次了吗?给认真扫除的学生排名次了吗?并且在大家面前公布他们的名字了吗?妈妈想说的是这个问题。”

简直太钻牛角尖了,让人受不了。虽然妈妈像煞有介事地讲大道理,可如果我的成绩好的话,妈妈才不会写这种信呢。她只是觉得失望。

从那时起,每当妈妈夸我怎么怎么“善良”,我就觉得自己好悲惨。悲惨、悲惨、悲惨……

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铃声,我停下脚步,同班女同学骑着自行车从后面快速超过了我。不久前她还会跟我打招呼说:“直君,拜拜。”我继续往前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假装看短信,分明没感冒却夸张地吸鼻子。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一看是同班的渡边。

“喂,下村,今天有空吗?我刚弄到一个很刺激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啊?”

我吓了一跳。自从二月换座位,他成了我的同桌后,我俩几乎没说过话。我们不是来自同一所小学,也没一起做过值日生什么的。

而且,我对渡边有些发怵。因为我和他的脑子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他不去上补习班,各科考试也几乎满分,暑假的时候,参加全国中学科技展还得了奖。我发怵的还不止这些。

渡边一般都是独来独往。早上和课间休息基本都在看很深奥的书,下课后也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立刻离开学校。虽然和我近来的情况有些相似,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卑。

他并不是没有朋友,而是自己不愿意合群。就好像是“不屑于和笨蛋交往”。他这样子让我发怵。不知怎的,他总会让我想起功治舅舅。

不过,渡边在班上的男生眼里是被高看一头的。甚至有那种拍他马屁、讨好他的蠢货。这并不是因为他功课好。大家不会对学习好的人那么恭敬。是因为他可以成功地把成人片的马赛克部分除去百分之九十。据说能看得非常清楚。

听到这种传言,我也很想看一看,可是跟他连话都搭不上,怎么可能冷不丁对他说“借给我成人片看看”呢?

出乎意料,渡边却主动跟我搭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问我呢?”

是想耍我吧。说不定班上的其他浑小子正躲在哪里偷看我出丑呢。我这么想着,仔细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在看我们。

“下村,我早就想跟你说说话了,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觉得你看着总是那么轻松,这一点我挺羡慕的。”

渡边说着,有点儿腼腆似的歪嘴一笑。尽管表情如此做作,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

他竟然还说什么羡慕我?我羡慕渡边还差不多,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羡慕我。

“为什么?”

“大家都觉得我特别用功吧。好像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用功似的,真是丢面子。”

“是吗?我可没这么想啊……”

“不,我真是失败啊。相比之下,你第一学期轻松地观察大家,第二学期成绩就突然提高了一大截。”

“哪儿有多少提高啊,比你差远了。”

“但是,你还没使出全力吧。很帅呀。”

很帅?我吗?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被男生、女生,包括妈妈在内这样赞美过,不禁心里怦怦直跳,脸上发烧。

虽然我的成绩从暑假去上补习班后才有了点儿进步,但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惹补习班的老师生气,还因此受了处罚,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中上的成绩就到头了,所以,上个月我就不去了。

然而听渡边这样一夸,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还有进步的空间。可能只有他看穿了连我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能力吧。

我想跟渡边成为好朋友。我真心这么想的。

我来河边一栋旧平房里的渡边的“研究室”,已经是第二次了。这回我带来了妈妈烤的胡萝卜饼干。

最新款的大屏幕电视正播放的,是变成生化武器的僵尸们在夜晚的都市中成群结队徘徊的画面。

渡边对于除去成人片的马赛克虽然有兴趣,但好像对内容并不感兴趣,看样子他生理上还抱有嫌恶感。他也曾经给我放过一次,可是想象中的下流的色情画面,却突然出现了拳击台,裸体的金发美女们扭打着摔起跤来,恶心得令人作呕,我实在看不下去。

所以,这回我打算看一般的片子了。我去车站前的影片出租店租来了外国科幻恐怖片。在我家,妈妈不许我看枪战片。真不知有这么带劲啊。英姿飒爽的女主角抱着机枪,朝着僵尸军团突突突地扫射,简直酷毙了。

“真给力啊,我也想打枪。”

我不由得叫起好来。不知他听到没有,我一看渡边,正好和他对视了。

“你有没有想教训的家伙?”渡边说。

“教训?”我反问。

渡边说“看完再说吧”,就把头转向了屏幕,继续看电影。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电影的主角的话想要教训谁吗?我也把视线转回了画面。本来已经被机枪打倒的僵尸们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场面要是发生在现实的话就太恐怖了。

最终正面角色并没能击败僵尸大军,结局要看续集Ⅱ。

“要是街上到处是僵尸可怎么办?”

我一边吃妈妈做的胡萝卜饼干,一边问渡边。他突然站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是个黑色的小钱包。

“这个,就是防盗电人钱包吧?”

“是啊。其实这个钱包的能量升级版已经研制成功了,只是还没有试验过。下村,摸摸看吗?”

我夸张地摇头摆手。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这个东西就是为了教训坏人才做的,所以我觉得也应该拿坏人来做试验。”

渡边说着,把钱包放在了我面前。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拉链小钱包。

“用这个能教训人吗?”

“只要一碰到拉链的拉环就会触电的。所以应该会让人哇地大叫一声,跌坐到地上吧。你不想看看坏人被电到的狼狈样吗?”

“想看想看。你想要教训谁呀?”

“我正想问你呢,我这个人要求苛刻,所以看周围的人都是坏人……下村,还是你帮我选吧?”

“让我选?”

我的声音都变调了。实在太兴奋了。用渡边发明的工具来教训坏人。教训的目标由我来选。这不是很像电影里的那些主角吗?渡边是博士,我是助手。

我绞尽脑汁想起来。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话,就只有老师了,那些总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户仓行不行?”

“还行吧……可是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立刻被他否决了。那就是班主任了。把自己的小孩儿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

“那就森口吧。”

“不行——我已经拿她试验过一次了……没办法用同样的手法骗她两次吧。”

森口也被否决了。我实在想不出来了。渡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聊地摆弄起了桌上的工具。

他大概后悔跟我商量这事了吧。要是我下面推选的人再不合他的意,这次计划可能会泡汤的。不,渡边也可能另外去找别人,然后跟那人一起取笑我。

——那家伙果然没用。根本指望不上。

我绝不要落到那样可悲的地步。可悲……我想起了又冷又脏的冬天的游泳池。想起自己一个人打扫那里的悲惨。其实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我并不讨厌打扫,但是讨厌被人看见我被罚去打扫。所以发现有人来的时候,我都赶紧躲进更衣室里。谁知来的人却是……

对了。那个小孩儿怎么样?

“你看,森口的小孩儿怎么样?这不正是教训那个老师的好机会吗?谁让她把自己的小孩儿看得比学生重要呢。”

渡边摆弄工具的手停下了。

“这个主意好。我虽然没见到过,但听说她常常把小孩儿带到学校来。”

渡边显然很有兴趣。我在心中做出胜利的握拳手势。通过第一道关卡了。我为了让渡边觉得我特别有用,还把我在购物中心看到森口的女儿想买小棉兔挎包,但森口没买给她的事告诉了渡边。

“是这样啊。要是那么大的包包的话,威力还可以加大些呢。下村,你真厉害。找你果然找对了。多亏了你,肯定比我想象中更好玩了。”

“那咱们就快点儿去买吧。要是卖完了可就糟糕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前往位于郊区国道旁的购物中心。

假日的特卖场人头攒动。离情人节还有四天。我快速穿过一群群妇女和女高中生,朝目标柜台赶去。

“就是这个。太好了,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所以我才着急啊。”

我一边拢着乱了的头发,一边把战利品小棉兔头形状的绒布小挎包指给渡边看。

“最后一个啊,运气真好。”渡边说。

说的一点儿不错,要是卖完了的话,我们的计划可就泡汤了。最后一个,连运气都在帮我们。

我俩拿自己的零用钱,各出一半买了小挎包,然后到二楼的汉堡店开作战会议。

“防盗电人钱包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我一面狼吞虎咽地吃汉堡一面问。

“很简单啦。比如这个是拉链的拉环吧,就像这样做成开关。”渡边一边摆着托盘上的薯条一边说明,我根本听不懂。

“我这样讲,你明白了吗?”

“啊,嗯,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挺简单的。”

我不想让渡边对我失望,这样敷衍着他,不过似乎多少明白了。

能跟他一起在这里吃汉堡,我特别高兴。我跟二姐虽然来过这家汉堡店很多次,但是跟同学来还是第一次。小学的时候很羡慕搭帮来的那些国中生和高中生。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而且跟周围那些聊八卦的学生比起来,我们二人谈论的层次高多了,还是秘密作战会议呢。

“我问你,那个小孩儿为什么老去游泳池啊?”

渡边一面吃薯条一面问。这回轮到我表现了。

“她去喂狗。栅栏那边的那户人家不是养了一只黑狗吗?”

“啊,就是那只大毛狗?”

“对。她经常去喂那只狗,拿出藏在衣服下面的面包喂那只狗。”

“咦,为什么她去喂狗呢?那家的人呢?”

“说起来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看见人了,可能是去旅行了吧?这个最好也确认一下。”

“怎么确认?”

“对了!咱们把球丢进去,然后假装去捡球,翻过栅栏到院子里去,你看怎么样?”

我脑子里不断地冒出一个个主意来。脑子反应这么快还是头一次。渡边负责发明,我负责作战。我已经不再是渡边的助手,而是他的伙伴了。

“这样的步骤,你看行不行?”我给渡边提出了下面的建议。

①先去踩点,以免节外生枝。

②跟渡边会合,在更衣室等小孩儿来。

③小孩儿来了以后,先由我跟她搭话(因为渡边的笑容不自然)。

④由渡边把绒布小挎包挂在她脖子上(就说是受她妈妈之托去买的)。

⑤然后,由我催促她打开看看。

“很不错啊。”

渡边满意地说。我想象着小孩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简直太搞笑了。

“那个小孩儿会不会被吓哭啊?你说呢,渡边?”

渡边看着笑得收不住的我,也咧嘴一笑。

“不会哭。”

“真的?我想,绝对会哭的。对了,我们打个赌吧。输了的人下次在这里请吃汉堡套餐。好吗?”

“好啊。”

我们用可乐碰杯为约。

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偷偷进入游泳池的少年。——从开始之日起,一周后

从早上开始,不,这几天我一直都特别兴奋。上中学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上学。

“准备好了吗?”

第二节课下课后,我偷偷问渡边。他回答:“没问题。”为了不泄露计划,我们在学校里,仍然像以前那样互不搭理。

上课时,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第五节的理科课上,每次和森口对视时,我就憋不住想笑。一天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了游泳池,观察了四周的情况,确认没有人。这时,我很庆幸今天恰好没有挨罚的学生打扫卫生。

我与把鼻尖从栅栏里伸出来的黑狗四目相对了。今天好像那家也没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在棒球社团的活动室里面捡的球,丢进院子里。我佯作“这下可糟了”,越过栅栏绕着那个房子走了一圈,然后到大门外去按门铃,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家里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很好,一切顺利。

我再度越过栅栏回到游泳池边。在这段时间里,那只黑狗虽然看见了我,也不知是老了,还是太笨,连一声也没有叫唤。

我给渡边发出了“作战①结束”的短信,不到五分钟他就来了。

“一切都OK!”

我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们走进更衣室,躲在门背后。门本来就没上锁。于是作战②开始了。阴暗而满是尘埃的更衣室,就仿佛儿时玩耍过的秘密基地一般。那还是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不对,从现在开始,我也可以无所不能——只要跟渡边在一起。

我看向渡边。他好像在最后一次检查绒布小挎包。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小布包,渡边却能使它让人触电,太了不起了。

“哎,渡边,下次来我家玩吧。我妈妈说请你一定来,给咱们做蛋糕吃。看我交了个聪明的朋友,我妈妈好像很高兴。前不久她还写信给学校,抱怨说:‘怎么可以按照成绩来排名次!’可是我告诉她,最近跟渡边好了,她又说:‘啊,就是那个第一名的同学?’记得还真清楚,真是受不了。当然,我家里虽然比不了渡边的研究室,但是我妈妈做的蛋糕比外面卖的好吃。这样吧,今天完事后就去我家吃吧,太好了,叫我妈妈烤特别好吃的蛋糕。渡边你喜欢鲜奶油的还是巧克力的?”

渡边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我一看外面,一个小女孩从游泳池入口的缝隙钻了进来。

“渡边,就是那个小孩儿。”

我们轻轻地探出身子,窥视着森口的女儿。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们,穿过游泳池,直奔把鼻尖从栅栏间隙伸出来的黑狗。

“毛球,吃饭啰。”

她说着蹲下身子,从运动衫下面掏出一个面包,用手掰碎了喂起狗来。她高兴地看着黑狗一边摇尾巴一边狼吞虎咽,面包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回头再来喂你哦。”

她一面拂去身上的面包屑一面站起来。

我瞅了一眼渡边,他点点头。于是我们慢慢地朝她走过去。作战③开始。我先跟她搭话。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

森口的女儿吃惊地转过身来。我对她微笑着说: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前几天我在购物中心见过你呢,记得吗?”

我这是按预定计划进行的。可是,她用警戒的目光来回看着我们俩。

“你喜欢狗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的呢。”

渡边说。这台词并不是计划中的。但是她露出了高兴的表情。于是,渡边拿出了藏在背后的绒布小挎包递给了她。进入作战④。

“小棉兔!”

她惊喜地叫起来。渡边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半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

“上次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

这本来是我的台词。她摇摇头。

“是吧。不然你妈妈也不会拜托我们去买了。虽然早了点儿,可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哦。”

渡边说着,把绒布小挎包挂在她的脖子上。

“妈妈给的?”

她马上喜笑颜开。我原来觉得她跟森口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但笑起来还真是一模一样。

“是啊。这里面装着巧克力呢,快点儿打开看看吧。”

这本来是我说的一句关键的台词,渡边却自行说了出来,我有点儿生气,但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即将进入高潮了。森口的女儿摸了摸毛茸茸的小棉兔的脸,然后一拉拉链。

看哪,吓了个屁股蹲儿!可是没想到……

随着啪叽一声响,小孩儿浑身猛地一抖,然后像慢动作一样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会是死了吧?

这个闪念划过脑海,我浑身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渡边。

“这是怎么搞的呀?这个小孩儿不动了!”

渡边没有回答我。我慢慢抬起头,看见他面露微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一点儿也不做作。他笑着对我说道:

“你去跟别人宣传好了。”

啊?什么?

不等我反问,渡边就像拂去脏东西一样把我的手推开。“我先走啦。”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心里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渡边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什么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作伙伴。什么本事也没有,自尊心还那么强,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在我这个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培养失败的作品。”

培养失败的作品?失败的作品?失败的作品?等一等,渡边,别把我丢下啊!

我想逃走,腿却直发软,迈不开脚步。渡边的声音在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眼前一片漆黑。

啊,现在天已经黑了啊。

报时声让我清醒过来。我觉得仿佛在黑暗中站了好几个小时似的,其实渡边才走了大概五分钟。我脑子里仍旧不断回响着渡边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他一定是存心要杀死森口的女儿的。我是被他利用了。可是他为什么利用我呢?

——你去跟别人宣传好了。

为了这个?要是我把整个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渡边一定会被逮捕的。难道说他希望我这么做吗?他想成为杀人犯吗?渡边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能脱罪吗?要是渡边跟警察说假话怎么办?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说是我的主意,要真是那样,我就没救了。

我一低头,看见了绒布做的小棉兔脸。看见森口的女儿想买这个的人,不是我吗?我从仰天倒地的小孩儿脖子上摘下了绒布小袋子,用力扔得远远的。

这样就没事了吗?我就不会受到怀疑了吗?我现在偷偷跑掉,就不会被警察抓到吗?不,不行。要是孩子触电死亡的话,警察一定会搜捕犯人的。那样一来,渡边被逮捕就只是时间问题。被逮捕后,他推到我身上的话……

对,就伪装成小孩儿不小心掉到游泳池里好了。是她自己掉到游泳池里的。就这样!就这样!是她自己掉到游泳池里的。

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我扭着脸,两手抱起了她。比我想象的要重。虽然我抱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游泳池旁边,但要是不留神,连我也会掉下去的。我注意不让脚碰到漂浮着枯叶的肮脏水面,慢慢伸直了双手。

不行,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我小心保持着平衡,慢慢蹲了下来。就在此时,小孩儿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惊叫声,差点儿手一松,把她掉到游泳池里。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松了一口气,想哭又想笑。

——你就是个培养失败的作品。

已经放松下来的我,脑子里再次响起了渡边临走时的那句话。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果然想成为杀人犯,并且利用了我。可是森口的女儿还活着。渡边的计划失败了。

失败!失败!失败了都不知道!连失败了都没注意到,不是大笨蛋吗?

说不清是和慢慢恢复意识的森口女儿对视在先,还是我松了手在先。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游泳池,双腿已经不再颤抖了。

我做成了渡边没有做成的事。

神清气爽醒来的少年。——案发次日

我下楼到厨房去,正在做培根炒蛋的妈妈回头对我说:“直君,出大事了。”她打开了餐桌上的早报。地方版正中央偏下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个小标题:

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坠入池中死亡

坠亡。已经上报了啊。我看了一遍报道,完全被看作意外事件。太成功了。

“森口老师真是不幸啊。不过,把小孩儿带到学校去也有问题。上课的时候,孩子怎么办呢?再说也快要期末考了……对了,小直,给你这个。”

妈妈从餐柜里面拿出一个用红色包装纸包着、外系金色绸带的盒子,放在摊开的报纸上。于是有关森口女儿的报道完全被遮住了。

“给你的,情人节的巧克力。”

我也对笑容可掬的妈妈报以最美的笑容。

今年二姐也不在家住了,巧克力恐怕只有这一份吧。我这么想着。去了学校,在换鞋的地方,美月送了我巧克力,说是“你二姐以前一直对我很好”,以表感谢。我高兴地收下了。

“直君,看报纸了吗?”

美月突然问道。我一哆嗦,巧克力差点儿掉到地上。

“真够可怜的!”我这么暧昧地回答。走进教室一看,不是一般地喧闹。大家都在议论这场意外。

听说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们都帮森口找女儿。发现者是我们班的星野,其他还有几个人也看到了尸体,大家议论纷纷。虽然有人在哭,但大多数人都有点儿兴奋的样子。一开始是互相交换情报,后来就变成自我炫耀的大会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幕景象,突然被人抓住手腕,拽到了走廊上。是渡边。

“你干吗多管闲事啊!”

渡边脸色吓人地质问我。我不但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好笑。我拼命忍住笑,甩掉渡边的手说:

“少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对了,昨天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想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干吧。”

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我也不屑于参加他们的无聊炫耀。我默默地翻开了我的小说。这是一本以前功治舅舅推荐的早期推理作品。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因为我成就了渡边失败了的事。但是我并不想像他一样到处宣传。森口的女儿是意外死亡。即便被人发现是谋杀,凶手也是渡边。从刚才他的表情来看,果然是想成为杀人犯。所以,如果警察来学校查案的话,我想他应该会坦然自首吧。

真是个蠢货。失败了都不知道。每当我这么想,就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了。

森口休息了一星期,就回到学校上课了。关于这次意外事件,她只在早上的小班会上简单说了句“休息了这么多天,很抱歉”。感觉就好像是因为感冒请假了一样。

我要是死了的话,妈妈一定会卧床不起,不然也会精神错乱吧!说不定会自杀,追随我而去。而我们班主任却若无其事,让人不觉得她可怜,反而特别失望。

渡边多半也是这么想的。看见森口极度悲伤,渡边暗自窃笑,而我在心里笑他。本来应该是这样一幅图景的。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上课的时候我还是蛮愉快的。

老师们貌似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同学,其实不然。不知道是为了不让学生觉得丢脸,还是为了让授课顺利进行(我想八成是后者),困难的问题一般都问学习好的学生。

渡边每次都是很从容地回答问题,受到老师夸奖,也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这种故作超然的做派比以前更甚了,让我觉得很可笑。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种弱智问题哪里难得倒我,我做成了比这更了不起的事呢!他连自己失败了都不知道。是我完成的那件事啊。

最近我觉得,连老师问渡边的问题都仿佛变得简单起来了。上星期小测验里难读的汉字我全写对了,国文老师还夸奖我了。

不简单吧?就算这学期的期末考不行,但下次就会考得比渡边好吧?我逐渐陷入了这样的错觉,教室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傻乎乎的。

太好笑了,我都快要憋不住了。

声音颤抖地讲述的少年。——案发一个月后

森口到我家来了。最后一天的期末考结束后,我已经回家了,下午却接到班主任给我手机打的电话:“你到游泳池来一下,我想跟你谈谈。”

被她发现了。要谈的一定是那起意外。我的心脏怦怦乱跳,拿着手机的手在发抖。镇定,镇定……犯人是渡边。去学校游泳池的话,我可能会慌乱,所以我请班主任到家里来。

“老师跟渡边……”

挂断电话前,我大胆问道。

“我刚刚跟他谈过。”

班主任静静地回答。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没事的,没事的……犯人是渡边,我只是不小心被卷进去的。

森口突然来家庭访问,把妈妈吓了一跳。我让妈妈也在场。以妈妈的个性,她肯定会偷听谈话,既然如此,索性让她一起听一下。妈妈一定会相信我、帮我的。

“下村同学上中学以后,平日都在想些什么呢?”

森口一开口便这样问道。虽然跟这次意外没有什么关系,我还是无一遗漏全都说了。网球社的事、补习班的事、在电玩游乐场被高中生纠缠的事、老师没来接我的事、我分明是受害者却受到学校处罚的事,全都是些悲惨的事。

班主任一直都默默听着。

“下村同学对爱美做了什么?”

我说完后,正要喝红茶的时候,她那极力克制的静静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我平静地放下茶杯。妈妈狂叫起来。她根本不了解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开始歇斯底里了。我务必要装作是个被渡边利用的受害者。

我对森口坦白了一切。从放学时渡边叫我的那天说起,一直到在游泳池边抱起森口的女儿为止,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渡边的背叛让我万分难过,眼泪都流出来了。只是说到最后,我说了一点儿谎。

也许跟刚才渡边说的情况相符。森口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我说完以后,她仍旧沉默着,盯着桌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着。她非常愤怒。真可怜。

妈妈也一直没有说话。

“下村妈妈。”

过了五分钟左右,森口终于开口了。她面对妈妈说道:

“身为母亲,我恨不得把A和B都杀了。但我也是一名教师。虽说告诉警方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是成年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保护学生的义务。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我也不打算翻案。”

我大吃一惊。她竟然说不打算报警。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森口深深低下头说:“非常感谢您。”我也一起低了下头。这样就算过去了。

我跟妈妈一起把森口送到玄关。虽说从始至终,她一眼都没有看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她太生气了,我不必放在心上。

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低着头的少年。——家庭访问一星期后

明天开始就放春假了。牛奶事件后,森口说她辞职了。不瞒你说,我松了一口气。即便得出杀人的是渡边的结论,只要她认为我也是共犯,每天来上学,也会心神不定的。

“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

美月问。那件事,当然是指那次意外。真是多嘴,我本想轻松地咋一下舌,但是班主任好像早有准备,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

她说起了为什么当老师,“劝世鲜师”的事,等等。没有多大意思,快点儿结束啦。

接着,她又开始讲什么信赖关系如何如何,手机短信引发的恶作剧什么的。B班的男同学有事的话,就让A班的班主任去解决?现在讲这个,不是太迟了吗?

单亲妈妈的问题、艾滋病的问题,最后说到了女儿在游泳池淹死的事。我有种脖子慢慢被人勒住了的感觉。“这个场面恰好被跟家人一起来买东西的下村同学看到了。”听到她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不由得一阵恶心。刚喝的牛奶又反到了嗓子眼。我刚咽了下去,她说道:

“爱美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我们班的学生杀害的。”

我仿佛被人从背后一把推到冰冷肮脏的游泳池里去了。无法呼吸。什么也看不见。脚碰不到底。怎么扑腾也够不到边缘……

我陷入这样的妄想之中,眼前黑了下来,但是还没到昏倒的程度。森口打算说到什么程度?我为了镇定下来,吸了一大口气。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的气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森口。就连一直很厌烦听她说话的家伙们都两眼发光。

但是,森口却讲起了《少年法》和露娜希事件。我完全搞不懂她想要说什么,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差不多就结束了吧?我刚刚这样期待,立刻便落了空,因为她说到了爱美的葬礼。因为艾滋病而没能结婚的对象,即爱美的爸爸,竟然就是“劝世鲜师”,我不禁大吃一惊。

难道“劝世鲜师”来日无多,是因为得了艾滋病吗?此时我还有余力想这些。手上还残留着抱起小孩儿时的感觉的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在书桌上摩擦起手来。万一那个小孩儿也感染了艾滋病的话,说不定已经传染给我了呢。

隔壁班好像下课了,传来搬动椅子的哐当哐当声。森口好像也注意到了。好了,B班也可以下课了。

“想回家的同学都可以走了。”

大概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吧,班主任看向全班这么说。只要有一个人离开,我也跟着走,但是没有人走。

森口见状继续说下去:

“下面,我就把这两个犯人称作A和B吧。”

然后她开始讲少年A。她说话的口气,谁听都知道是渡边。大家都偷偷地瞅向渡边就说明了这一点。班主任是有意这样故弄玄虚的,好引起大家的兴趣。

然后终于说到少年B了。内容跟家庭访问的时候几乎一样。尽管她那时候默默地听我说,现在却在大家面前坦然地话里有话地讽刺挖苦我。说什么并非只要努力就做得到,而是根本做不到。但现在不是为这个生气的时候。我彻底完了。

这次大家开始不住地瞅我了。有人脸上露出讥笑,也有人交替看着我和旁边的渡边,还有人用轻蔑或者憎恶的眼光瞪着我。

我会被杀死!我会被杀死!我会被杀死!

因为去电玩游乐场只是被学校处罚,大家不愿意搭理我而已,但是杀人的共犯一定会被人杀死的。可是干坏事的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啊。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我在脑袋里犹如念咒语似的重复着这句话。

“要是渡……哦,不对,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小川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这臭小子,想看笑话呢。

“说A还会杀人是不对的。”

我的身体被一下子拽进了深深的水底。

因为接下来森口断言杀人的是B(也就是我)。还说那个强度的电流不会电死人,爱美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已经被她发现了。她来家庭访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我杀死了孩子。被她发现了。虽然她好像并没有发觉我是有意那么做的,但这一点肯定不重要。因为人是我杀的,这一事实并不会改变。

大家都在看我。此时渡边是什么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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