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邝露拉着素节稚嫩小手，母子俩嬉嬉笑笑，逛了整整一日也没顾得上去瞧那些桃儿。眼看日晚偏西，素节意犹未尽，牵着母亲的手，依依仰头看她，满心都是不想回去，又不敢说。
邝露瞧着儿子眉目，心头又酸又胀：同是如此眉目如画的孩儿，你父帝儿时何尝有你如意？想到这里，不由心头好软：“那……素节就和娘亲在凡间住一晚？”
素节开心以极，满口嚷“好”。小小孩儿乱蹦乱跳，兴奋得头上一对儿龙角都露了出来。龙儿虽小，血统尊贵，一露头角，灵气湛然。
邝露笑着用手去遮儿子额头，就在她手指碰触到儿子额角的那一刻，只觉一股湿润冷风打着旋儿从儿子头上一探而过，迅捷剽悍，诡异绝伦。
邝露心中冷笑，长袖微摆护住了儿子的头脸，她倏地催发自己身上的灵气，瞬间周围气场大变，花叶森森，日影不摇，那风却又忽地不见了。
小小的素节在母亲广袖之下懵懂无知：“娘，怎么了？”
邝露撤了袖子收了罡风，垂头微笑：“有个蜂儿飞过。娘怕它蛰了素节。”此时素节额上的角已经被她随手拂去，看起来不过寻常人间小小蒙童。
邝露垂头，却见自己粉黛罗袖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滴猩红鲜血。她微微蹙眉，长袖一抖，将血滴隐去。想一想，她随手牵了儿子，信步走向此间最豪阔的客栈。邝露如今怀着身孕，带着龙子，衣食住行不愿潦草，想着人间数日，天上片刻，就这点功夫可别把素节弄伤弄病了，免得他父亲又要暗地心疼不知多久。
邝露所选的客栈十分气派，听说原是富贵人家深宅大院，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奇事匆匆搬走，如今大好庭院改了客栈。即便以邝露眼光，此店牌楼巍巍，翠翘曲复，也算华丽，也算幽深，不算凡俗。
伙计殷勤，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这对衣饰雅静的年轻母子，仿佛掂量客人是何来路？
邝露取了纹银出来，随口吩咐：“要最清净的上房。只住一夜，剩下的赏你。”
伙计见钱眼开，顿时引她娘俩去了两暗一明的深邃套间。这小舍掩在修竹影中，前有莲池，后有假山。室内锦绣铺陈，极尽华丽，不过落在邝露眼中，也只能算个干净整齐。
邝露要了些精美肴馔，亲手喂素节吃晚饭。素节玩足一天，又累又饿，吃得又香又快，一张嫣红小嘴时刻张开，等娘来喂，好像巢中小鸟，嗷嗷待哺，迫不及待，好不可爱！
天帝事忙，却极爱将喂养儿子这等琐事亲力亲为，邝露每每抢不过他，又被丈夫好言好语地央去帮忙政务不得参与，时常引以为憾。如今得偿心愿亲手养育孩儿，更加觉得偷偷离了大家长，在外留宿十分有趣！
是夜，邝露将吃饱困盹的儿子抱入左侧内室榻上，盖上锦被，轻轻拍哄，一下一下手势起落，颇有章法。素节可比天帝好哄太多，被娘拍了几下，就已双目迷离，陷入甜梦。这天小娃儿玩得尽兴，精疲力竭，一入梦乡，再也克制不住，头上龙角、肚上龙鳞，身上灵气，悉数现形。
邝露略微犹豫，不愿以外力再行封印，只怕扰了孩儿好梦。她单手支颐躺在素节身边，闭目养神，忽而想到了自己藕色外套上那一滴粘血。邝露微微蹙眉，譬如白日所见那阵怪风，灵气虽纯，法力却虚，她这天后并不如何将之放在心上。所可虑者，不过翌日有人将她领着太子私下凡尘的事情当做流言传出，陛下面前又要啰嗦。
想着丈夫那付强作威严的面孔，邝露心中一片柔和，还有三分想笑。如此佳儿在侧，悠闲假期，她有孕之人身子疲乏，不久困意朦胧，于窗缝门边、随风入夜的些微银色鳞粉竟似毫无察觉，很快也伏在儿子身边睡熟了。
此刻月上中天，清风吹过，竹影摇摇，花枝轻摆，淡淡咸湿海气漫漫弥散而来，无声无形，潜入室内。室内蜡烛未熄，红火摇摇，锦绣床榻之上，白皙美妇、娇嫩稚子，相拥相抱，好梦方酣。
好一对儿灵气满满的秀丽母子！
那湿气逼得更近，只见美貌少妇小腹微微隆起，竟是有了身孕的模样。
来人微微踌躇，终于下定决心，一张蚕丝样银线细网，信手甩出，缓缓下落，朝她母子笼罩下去。
天宫之中
润玉提调增长天王戒备天宫，将各方可私自出入的通道悉数关闭。他不欲惊了娇妻爱子，自己扎束停当预备出门，随口问前来服侍的罗雀：“娘娘可睡了？”
罗雀回想离开寝殿时的情景，道：“娘娘口中寡淡，正在寝宫翻捡零食。”
润玉笑一笑，又问：“素节在做什么？”
罗雀答道：“小太子在娘娘左近转悠，想要娘抱抱又怕累到娘。我出来的时候，小太子正急得揉犄角呢。”
少昊忍俊不禁：“好乖小龙。”
润玉斜他一眼：“此事一了，不若白帝也娶个美妻，生个世子，定然也如你般乖。”
少昊耸肩笑道：“陛下又来催婚。好似我娘。”
润玉冷哼：“那么下次见了素节，白帝尽可自称兄长。切莫再提甥舅之说。”
少昊还要多话，润玉懒怠理他，回头吩咐：“罗雀，此话我只说与你，下界不净，有不肖妖类修炼异数，将主意打到娘娘和龙子身上，着实狂妄，本座去瞧瞧究竟如何。你好好守着娘娘和素节，不要让他们出璇玑宫就是天下太平。嗯，此事不必说与他们知道。本座去去就回。你千万保密。”
罗雀肃然点头称是。
临出门时，润玉又想一想，自柜中取出一面小小宝鉴随手放入怀内，这才与少昊去了。此番润玉不带随从，不谴精兵，待要亲自料理此事，只为北海人鱼是他母族亲眷。天帝自从生母死于非命，总觉愧对娘亲，如今母族出了这等鬼蜮难言之事，他不愿张扬，倒想弥缝。只盼是场天大误会，哪怕有个别宵小居心不良，那么只要祸未起、事不出，他就可以鳞族之长身份消恶事于无形，才无愧于他佩了万年的人鱼泪，也算报答娘亲。
那日，润玉和少昊按落云头，悄悄降落在北海之滨。少昊不善水战，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无边大海，有点儿心虚。好在天帝是龙，人家可是水系修为的大行家。也是白帝想得开：哎，跟陛下出来混，总要借一借他的威风，要不然这些年岂不白给他磕头了？
少昊偷眼瞅瞅身边天帝，分明是个青年男子，并不比自己大出多少的样子，这些年来都拿他做陛下尊崇，此刻居然与他并肩驾云，简直新鲜极了！
润玉头也不回，声音冷冷：“瞧本座干嘛？看水！”
少昊悚然一惊，低头看水。
此刻北海，波涛涌荡，黑水漫漫，涨落无常。
润玉不觉蹙眉。
少昊低声：“陛下，我怎觉得魔气弥漫？想来下面古怪不少。“说到这里，他颇是怒目：”想陛下践祚以来，亲厚母族，带人鱼不薄！他们竟然勾结妖魔！当真全无心肝！”
润玉冷笑一声，他长于帝王之家，早将什么忠肝义胆的指望抛诸脑后，是以虽然被叛也毫无怒气，声音淡淡，就事论事：“少昊，如今敌众我寡，不可造次，你随我下去探探如何？”
少昊抱拳：“敢不从命？”
润玉默默回想极幼时见过母亲施法，结合成年所读典籍，顿时心中有数，他极目四望，须臾之间，将少昊带到北海之眼，念个分水诀，二人缓缓入海，行事悄然。润玉术法精纯，水花都不曾泛起一朵，他艺高人胆大，不惜犯险，倒是想看看人鱼要做什么？
入海之后，漆黑一团，少昊差点儿一鼻子撞到陛下肩上。
润玉随手唤出明珠，熠熠生辉，以为照明。他回头瞧了少昊一眼，嘴角微挑，似在忍笑。少昊的脸都红了，不由得想：怪不得邝露当初为了陛下哭得要死要活，陛下生得真美。
润玉稳了稳肋下佩剑，沉声教训：“看我干嘛？看路！”
少昊“哦”了一声，紧紧跟着陛下，寸步不离，不过他还是死死盯着润玉。在水里，白帝就不认识路！
四海之中，东海最广，北海最深，海流滚滚，错综复杂，如同迷阵。
润玉头前带路，遇弯则转，逢壁则开，十分熟稔。
少昊奇道：“陛下来过北海？怎地如此熟悉？”
润玉脚下不停，笑容略苦：“天下水脉，悉皆一理，洞庭水族，以小见大。唉，本座做了千年天帝，此番管理母族家事还是破题头一遭，说起来人鱼族长还是本座舅舅一辈。则我以应龙之身，在这里竟成了鳞族少主，当真不惯。”
少昊心性诙谐：“如是，劳烦少主带路。孤不胜感激。”白帝在天帝面前不称微臣，实属僭越。可不知为何，在这么个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地方，少昊突生大胆，就是想跟眼前这位兄长般年纪的陛下嘴贱一下儿。
润玉不以为忤，反而戏谑：“白帝哄得我家露儿与你知心，难道就凭着这张油嘴？”
若非身处险境，少昊简直忍俊不禁：“回禀少主，少昊还有一般好处，就是不爱吃醋，略胜某君。”
次番斗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润玉有些好笑，他回眸看了少昊一眼，眼见白帝风流英俊，鲜衣少年。他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无声地叹了口气。
少昊看他脸色不愉，连忙赔礼：“陛下，微臣无状。”
润玉拉着少昊避开暗流，目视前方，面无悲喜：“适才本座看白帝少年英俊，不由想起千年之前，旭凤也如你这般朝气蓬勃、百无禁忌，那时他与本座……十分亲厚……”
少昊于他兄弟往事略知一二，此中诸多宫廷辛秘，并非他外臣可以置喙，只好拱手：“陛下将天比地，小臣如何比得二殿下？”
润玉目视前方，声音萧索：“你们都是心怀坦荡的大好男儿，本座心中……其实甚是羡慕……”
少昊不知如何接口此言，他跟着天帝又走了几步，才想了句笑话下台：“大好男儿还不是与佳人失之交臂？可见天上地下也只有陛下才配得上天后娘娘那样贤淑美人的芳心。”
润玉面色少霁，微微赧然：“总是露儿怜我。”
话未说完，润玉已将少昊带到了一座深海宫室之外。
少昊不曾见过龙宫鱼馆也就罢了，润玉却大蹙其眉，只见人鱼宫殿漆黑一团，并无火烛，外覆海藻，粘腻污秽，观之可怖。
润玉心头纳罕：人鱼爱洁，亘古如此。即便叛反天庭，也不至如此糟践自己。他心意一动，反手将少昊拉到僻静处，果然一队魔兵迤逦而过，似是巡逻。
少昊和润玉对视一眼，双方都有些惊疑：怎地这许多魔兵占了人鱼宝殿？
润玉携了少昊的手紧走几步，七扭八拐到了鱼宫东北一隅，他双掌合而慢启，口中念咒。
一扇角门缓缓洞开。
少昊瞠目：“少主果然有手段！”
润玉做个嘘声的手势，将少昊推入人鱼宫内，顺手掩了暗门。
人鱼宫内一片漆黑，他们进入的一方斗室里弥漫着古怪的恶臭味道。
润玉听听四外并无人声，再次召出夜光宝珠。
光芒闪出，这方斗室尘埃遍地，桌椅翻倒，仿佛好久都没人来过了。
润玉和少昊齐齐蹙眉：华丽富贵的人鱼宫中怎地如此不讲究？
他们掩藏气息沿着甬路慢慢向宫中深处走去，润玉一路兜兜转转尽挑小路，起初是存了个暗探宫殿，悄悄窥测人鱼在作何打算的心。谁知偌大宫殿走了半天，不但半个人鱼也无，而且满地泥泞，味道愈发难闻，就连魔兵的痕迹也不见半点。润玉这一路频频回首，总觉被什么东西跟上了，但却什么都找不到。人鱼宫殿毕竟他首次前来，倘若对方仗着地利之便，还真不容易对付。
少昊狐疑：“陛下……您……”
润玉单指点唇：“嘘……”
一阵罡风吹过，那玩意儿却再没了气息。然而就这罡风所过，血气陡浓，润玉和少昊都是见过世面的男子，互相对视一眼，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他们循着腥味快步找去，心中大是不安。
须臾之间，到了一幢华丽宫室，观之当是人鱼寝宫。装潢富贵耀眼，实则观之恐怖：镶宝大门上刀痕累累，血迹斑斑。润玉推开大门，触目所及满地血污，数十具人鱼尸体横卧当地，各个都是兵器致命，几近分尸，死状惨烈，宫中弥漫的恶臭来源即是此殿。
少昊蹲身细看，他虽非水族，也可从残骸衣饰看出这些都是人鱼武士，仿佛各个都是力战而亡。
润玉一怔之下，大踏步向内殿走去。
少昊急忙跟上，内殿之中，倒是有灯，鱼宫明珠，莹莹发光，只是情形更为凄惨：衣着华丽的人鱼美姬、宫婢，横躺竖卧、衣衫不整，开膛破肚、颈勒红绳、鳞片碎裂、这些艳尸表情狰狞，显然临死之前饱受凌辱折磨。
少昊倒吸一口凉气，然差点儿让这殿内血腥恶臭的味道熏得吐了出来。
润玉却不看这些，他双目炯炯，高举夜珠，掐指微算，脚下踏步，八卦不及走完，已信手推开了宫殿角门。
少昊待要跟上，却被一具人鱼尸体绊了一下儿。那死去的人鱼头梳双髻，耳戴明珠，分明还是个小小女童的模样，半边身子都被劈开了、赤身裸体、死不瞑目。
少昊心下大为不忍，他蹲下身子，心头祝祷：“小小人鱼，可怜你天命不永，这就好好去吧。孤定然想方设法查出凶手，来日好好收敛了你。”说着他伸手去阖那人鱼的双目，说也奇怪，那死去已久的人鱼，居然被他手指拂过，双目合拢，死态安详了许多。
少昊叹息一声，随手扯了一块帷幕，将她覆住，双手合十，又向殿内人鱼罗圈拜过，许下愿心：定然想方设法为它们收尸复仇。
等他再抬头时，润玉却已不见了。
少昊这一下子吓得不轻，他大踏步冲过去看：陛下走入的那个角门早已没入墙壁，哪有踪迹可寻？少昊“砰砰”砸墙，触手坚硬，恍若擂在海底巨石之上。他有心呼喊，又怕叫来魔兵，真是左右为难。
如是等了一会儿，丝毫不见天帝踪迹，少昊简直心如火焚，在这深海之底，只剩他孤身一人被扔到一堆尸首里。要想回去，却不认路！当真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转了三圈，少昊心头惨苦：陛下是不是故意的？！哼！少昊若能平安脱险，定然去找天后告状！你等着！
就在这万分为难之时，少昊忽然看到某处金光一闪，他快步走去，原来被自己扯掉的重帘之后，套间叠叠，还有洞天。快步走到一处，却是好精致的闺女卧房，脂气尤存，粉味还在，绫罗布置，金玉堆砌，空无一人。灿灿的妆台前，明珠耀眼，一只八宝镶嵌的白玉长命锁璎珞垂垂，显是少女爱物，如今却孤零零地被丢在那里。
少昊随手捡起，只见玉石华华，珠光璀璨，上面篆文小字：玲珑之宝。
香意俨然。
再抬头时，这间屋子的角门却是半开半掩，仿佛不久之前，曾经有人匆匆离开。
少昊心头一动，随着这扇门追了下去。
约莫一炷香之后，穿房过户的少昊糊里糊涂地推开了一道石门，里面赫然是条密道，青砖石板，满地尘埃，上面脚印宛在。
少昊打起指尖之火，细查足迹，些许兴奋，他自言自语：“有三只人鱼从这里逃走。足迹纤细，倒仿佛是一个女子和两个孩儿。”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不远处，润玉的声音传来：“是了，北海人鱼王有三个子嗣，一女二子，只怕年纪都还不大。”
少昊吓得几乎蹦起来，随即大喜：“陛下？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润玉脸色苍白轻轻摇头，他慢慢走过来，陪他默查这里的痕迹。
少昊一边寻迹，一边点头：“是了，看来小公主和小王子逃出去了。”
润玉忽地立在那里，一边不动，声音很冷：“我瞧未必。”
少昊往前又走了几步，也皱起眉：“不好，这里痕迹混沌，仿佛有物追来。这是什么东西？一条粗长滑痕……”
润玉垂头看着地上的痕迹，紧紧蹙眉！
少昊追着足迹一路向前一路着急：“不好，不好，仿佛打斗！三只人鱼，如何能敌得过这怪物……你看这里蜷曲之痕，莫非人鱼被什么巨尾紧紧缠住……你瞧着青石墙上，龙尾痕迹尤在……”话尚未说完，少昊忽而住口，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瞪视天帝，面无人色。
二人沉默良久，少昊终于开口：“陛下此番执意要来……将臣诓到这不见天地之处……莫非……为了灭口不成……”
他指尖火焰明灭，只见天帝雪白脸色在黑暗中毫无表情，美则美矣，不似活物。
少昊一声大叫，扭头就跑，谁知身前背后，忽有无数魔兵涌出，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各个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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