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多少有点无情

风铃姑娘对眼前的情况犹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本就是弱柳扶风的模样，现在更像是风中飘零的浮萍一般。那一声“十七郎”也被生生堵在嘴边，踉踉跄跄往后跌了几步，堪堪才扶住了边上柱子。

温客行也是被十七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整懵了，是真的懵了。

十七身上没有普通女儿家身上都有的胭脂水粉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只是果香和草木树叶的味道。也像是一汪清泉，干净清冽。可眼下这些味道，却像是世间最厉害的迷药一般，让他浑身僵硬，不得动弹。就这样保持着一手一块梅花饺，张开双臂的样子。

十七可不管这些，继续肝肠寸断的哭诉，什么“我知道这样会被世人唾弃，我也想就这样藏在心里至少还能和你做朋友”，什么“但是你听见你误会我与风铃姑娘，我实在是心如刀割，无法承受”，什么“我情愿你不理我厌恶我，我也不想你误会我”。把自己那些年从清黛那里看过的、回回都起鸡皮疙瘩的话本子上的台词全都搬了出来，根本不给温客行插话的机会。

温客行当然知道那都是这臭丫头在胡说八道。一向巧言善辩，眼下也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明明，只要揭穿她女儿家的身份就能立刻终止这场闹剧。可话到了嘴边，却也是说不出来。

他的喉结动了动，艰难的喊了一声：“小十七。”

“嗯？”

十七虽然喊的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但她是装的。温客行喊了她一声，她就停了，本身也快词穷了。甚至她还有了想打个哈切的冲动，只不过被她强行憋了回去。微微仰起了头去看温客行。她的眸子灵动，如此一来，微微泛红，带着氤氲的雾气，竟然也有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温客行微微低头瞧见这样的模样，呼吸一滞。

十七的声音停了，风铃姑娘捂着自己的胸口，抬起了已经是满面泪痕的俏脸。可看着那还是抱在一起的两人又是颤抖了一下。她知道十七身形算不得健硕，可也见过那精瘦的小臂，比起那些好吃懒做的公子哥，是大不一样。可现在，她竟然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娇小来。又看着十七的穿着，更是泪如雨下。她的十七郎，原来也是会穿黑色以外的衣服的么。

“十七郎……”

十七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温客行，转了过去。

“风铃姑娘。”

虽然是无心招惹，对着这份孽缘也是莫名其妙，但是让一个姑娘家这样，确实不是她的本意。她本以为不过就是那么几天的时间，人家姑娘说不定就是一时兴起相中了自己那张脸了，倒是没有想到现在居然能哭的这么伤心。是她低估了人家姑娘的心意。

她叹了口气，准备如实解释：“风铃姑娘，其实……”

“十七郎……十七公子不必多言，我都听见了。”无声哭了那么一场，风铃姑娘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沙哑：“我本以为，公子虽也是寻花问柳，可实际对我处处以礼相待，从不苛责，也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哪怕是我自甘引诱，公子也能坐怀不乱，应当是怜惜我的。却不曾想……竟然是因为如此。”

虽然是花魁，瞧着风光，但是说到底还是青楼女子。逢场作戏也好，曲意逢迎也好，她终究是身不由己的。旁人夸她舞姿曼妙，可眼神淫秽。只有十七，眼神纯粹的夸她跳舞好看。所以，她才会装作普通舞姬去接近他。

见惯了各色各样的客人，自然是能一眼看出十七和旁人的区别的。表面的纨绔子弟，骨子里却自有涵养。哪怕她几次三番的暗示，都被义正严辞的拒绝了。甚至是她动作稍微过分了些，就会被阻止。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找到了对的人，眼下却是一场笑话。

她轻笑了两声，看着十七的眼神多了几分怨念：“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你们眼里的玩物。”

十七其实都已经准备告诉她自己是姑娘家了。刚刚只是气不过，那温客行开涮而已。但是听她说了这么一句，倒是默默的闭上了嘴，不再说话。无论是女子还是……好男风，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都说不清楚。

风铃姑娘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姿态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前几日是奴家不懂事，还望十七公子勿怪。奴家还要赶回太湖，便不打扰您和这位温公子了。奴家告退。”

十七站在栏杆边上，目送了那辆马车，看着它一晃一晃消失在繁华的街道尽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温客行摇着扇子站在她边上，也早已看不见了刚才的失态。他看着十七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十七回过身来，瞅了他一眼：“和你什么关系？是我自己贪玩。”

“……其实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这事儿说到底，其实与你并无多大关系。她是舞姬，本只需要跳舞助兴，奈何……”温客行顿了顿，记着十七是个姑娘，换了个极其隐晦的词：“强权富贵，身不由己。遇上你对她只是平常对待，便也觉得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偶尔还有几个乞丐对半个馒头的施舍而感激涕零。温客行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嘛，便是如此，吃惯了苦，只要尝到一定儿的甜的，都会抓着不放。若是发现没有了，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

“我倒也不是因为这点。只是……或许是因为我也是个女子，所以对这种境遇总还是有那么几分不忍心的吧。”

温客行忍俊不禁，取笑她：“倒也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方才那豪放的样子……小可可真是，自愧不如啊。”

“谁叫你没事儿拿我开涮的。”十七没好气的怼他：“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被我抱两下又不会少块肉。”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小十七大人有大量，念在我已经非但成了断袖还被人看了场笑话的份上，就原谅我吧。”

方才十七喊的时候，可是没藏着掖着，又是大中午的，边上都是食客。既变有屏风，但那几句话就已经足够让人想入非非。更何况，温客行这身高，那块屏风也挡不住他的全部。

现在虽然他们也还在说话，可就是正常交流，外头也没个和他们一样内力深厚以至于能听清他们对话的。

十七瞧着他，扑哧笑了一声。

温客行也不恼她，只摇着扇子问她：“不过，小十七，若是你是个男子，这风铃姑娘对你如此，你会不会替她赎身，带回家去？”

“不会。”十七想也没想就否决。

“哦？为何？”

“因为她自己就能给自己赎身。之前她就说了，还能养我。如此丰厚的家底，其实早就可以脱离那个苦海了。是她自己一叶障目，觉得非要有个良人才行了。所以她所求的是一个良人。可我又不喜欢她。注定是当不了她的良人的。”

温客行看着十七，神情莫测，半晌才开玩笑似的开口：“小十七，你可真无情。”

说着他收起了扇子，想要敲一敲她的额头。但是，还未落下，就察觉到了一股内劲朝他的手腕袭来。

扇子一偏一撵，温客行不费吹灰之力的挡住了那颗穿过了刺绣屏风直奔自己而来的石子，顺便还伸手把十七挡在了身后。

“不知阁下是哪位朋友，竟用这样的方式打招呼，有失体面了吧？”

十七到没有那么警惕，她歪了歪头，伸手搭在温客行的小臂上，把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摁了下去。冲着那颗石子飞来的方向，她喊了一声：“郝师兄？”

温客行眉头一蹙，撇过头去看着十七，一字一顿的问她：“好，师，兄？”

自屏风后面由远而近一个人影。绕过屏风后，赫然便是穿着一身莽丛绿的郝颉。他长相硬朗，脸上还有道疤，衣着深沉，浑身都透露着我很不好惹的架势。

温客行打量着眼前冷若冰霜的人，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小十七，这位是？”

“哦。是我的师兄，姓郝名颉，仓颉的颉。”十七两边都做了介绍：“郝师兄，这是温客行，我朋友。”

“郝颉”这个名字，让温客行心头狠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尽管他控制的很好，让自己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是眼底一片翻涌。

郝颉看着温客行也有几分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不过他神情不变，却是问道：“温公子，认识我？”

“小可孤陋寡闻，今日才得以听闻师兄侠名。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好像与师兄神交已久。不得不说，师兄的名讳啊……”

“郝师兄，你别理他，他这人和谁都一见如故，还喜欢夸人名字。”十七一听就知道温客行又要开始咬文嚼字的吹捧了，二话不说就打断了他：“师兄，你还是说说，你怎么在这儿吧。”

郝颉看着温客行，他被打断了话也依旧笑盈盈，只是他的眼神让人实在是看不透。收回了眼神，不再去理他。对着十七道：“夫人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闯祸。顺便再叮嘱你几句。”

说到最后，又看了一眼温客行，意思很明显——不方便当着他这个外人说。

十七哦了一声，也看了看温客行。

温客行非常的善解人意：“无妨，家里的事情要紧。你且和师兄去吧。我就在客栈等你回来。”

十七点了点头，跟着郝颉一块儿离开了客栈。

温客行还是在二楼的栏杆边上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得盯着十七和郝颉的背影。可慢慢的，眼神开始没了焦距。好像是透过如今的繁华穿梭了时空，望见了以前的事情一样。

“郝颉，郝师兄。”他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你，是……枫银岛。”

捏紧了手里的折扇，他慢慢仰头。日中心的日头照在脸上，刺得他眼睛疼。可他就这样望着日头。

十七，司，十七，原来如此。

尘叔，阿衍见到小妹妹了。小妹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