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心镜

邓煜辰小朋友初到这人世间来，有很多的“第一次”，在邓子昂的脑海里和相册里。即使过往的岁月里有很多缺失，日子也过得单调而乏味，但其实邓子昂那颗善良而柔软的心到底未被摧毁掉对于生活美好的向往和感知，他其实也一向极易满足。而在感觉到满足的时刻，他慢慢养成了留下照片纪念的习惯，在更多自己独处的孤寂时间里，起码能拿出来稍微回味一下那点小小的欢喜。所以在曾经一个人住的黑灰色调的空荡荡的房子里，那些墙上桌边的照片，曾是其中难得的色彩。

曾经门口的照片墙上，布满他曾经与好友恩师的回忆，至于其他的自拍……他确实承认有那么一点自恋的成分在。不过，这个习惯似乎根本没有在他的诸段恋爱之中体现过，甚至是十分抗拒。至少，不能在合影或者帮忙拍照时表现得很配合。明明练就了极强的画面捕捉能力和构图能力，但是总在不耐地配合她们几十次按下快门后，以某个死亡角度结束这个受折磨的过程。平时路遇一只小猫，都能极尽耐心地逗它调整好角度拍下，但他始终没有考虑过为何会有这般反差。大概是某种逃避，也真的是从未真正感受到幸福满怀，对彼时的当下有什么不舍的留恋非要记录下不可。

但是在慢慢意识到焦佳人钻进自己心里之后，他开始沉迷于捕捉她的每个瞬间。从开始记录她缝合好的线迹、橘瓣，再到后来，无论是打扫卫生，还是她留宿时张扬的睡姿，亦或者是他悄悄靠近她，让她依偎在自己肩头的样子，还有她首次独立大手术成功的样子，再到后来恋爱结婚，家里的照片换了个遍，手机相册里也慢慢地被各式各样的她所占满，划很久才能找到曾经全是自己的部分。因为，镜头记录的永远是眼睛追随的方向，而眼睛追随的方向，是心随所动的牵挂。喜欢拍照的人，即使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心动，到整理自己拍的照片时，发现自己镜头追随的人，就能明白自己的内心。

从焦佳人怀孕起，邓子昂甚至干脆入手了一台单反相机，不过前几个月因为担心小娇妻的辛苦，忙着照顾她，倒是没多少时间来摆弄，只是定期拍着她肚子的变化。但现在，眼见着天天对着儿子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够，更是觉得可记录的时刻数不胜数。

焦佳人一抬眼，就看见邓子昂又趴在小星辰的小床前，举着相机在拼命按动着快门，丝毫也顾不上为了捕捉画面而逐渐扭曲的身体。待他终于停下，回到她身边和她分享拍下的成果时，她晃了晃自己用手机拍下的他拍照的身影，“老公，你腰真的不酸么？”

邓子昂放下相机，将她搂进怀里，埋头在她颈间蹭了蹭，闻着她带着奶香的气息，轻轻说道，“你老公这么拍一会照就腰酸的话，那还了得？”未来得及等焦佳人红着脸还嘴，他早就顾及她尚在休养，在她身旁趴下，话锋一转，“不过如果老婆愿意帮我按摩一下的话，我很乐意。”

焦佳人轻笑着掐了掐他原本精瘦的腰身上不知不觉多出的肉，“你怎么好像胖了？”

“天天吃你剩下的月子餐，又忙着照顾你们没什么空锻炼，不胖才奇怪了。不过你看，我陪着你一起身材走样，有没有平衡一点？”

焦佳人轻轻摸着他扬起的脸，“我才没有不平衡，你做的很好了啊，老公辛苦了。”

“正好等你出了月子，陪你一起锻炼，多公平。”

“诶你别动！”焦佳人突然一把按住要起身的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怎么了”邓子昂抬起头看着他的小娇妻。

这时小星辰从睡梦中醒来，挥着小手发出他目前所能发出“啊，喔”两个音，焦佳人起身从旁边小床将他抱了过来，让他趴在邓子昂的旁边。“小星辰，抬头来，像爸爸那样，看妈妈这里。”

当小星辰努力地抬起头时，焦佳人拍下了父子俩一起抬头望着她的温馨画面。当然，小星辰的抬头幅度还不是特别大，所以她选的角度稍微侧了一点点，还抓到了小星辰抬头望向爸爸的画面。

等小娇妻摆弄完，邓子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小星辰翻过来之后，大手把她揽入怀里，“现在你还是少抱孩子，别给累着了。你直接说，我去抱过来再配合你不就好了？”

“这不是突然灵感来了吗？”

“我看看，可以啊你，这感觉这构图，找得都不错。”

“被你拍习惯了，看着看着也会有感觉的嘛。谁让你当初说我自拍惨不忍睹来着。”

“我……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老婆最美，怎么拍都好看。”邓子昂一边腹诽着过往的自己怎么会这么欠，一边安抚着看似记仇的焦佳人。“笑一个，我再拍一张儿子抬头看你的样子。”

把小星辰又一次哄着睡着后，邓子昂半靠在床上，整理着这些天来的照片。

“小星辰出生都还没一个月呢，你就拍了这么一堆，以后慢慢长大，你要拍多少？”

“多少不重要，陪着他成长的幸福最重要，就像之前我们互相陪伴一样。而且，人生伊始，也是最重要的时段之一，他只要睁眼，随便做出什么动作，都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当然都值得留下纪念。”

小星辰的第一次睁眼，第一次碰到爸爸妈妈的手，第一次洗澡，第一次剪指甲，第一次发出除哭声以外的“啊，喔”的声音……或许有一些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毕竟邓子昂全天候陪伴妻儿的时间并不太长，陪产假都尚不完整就回到医院投入忙碌的工作当中，但是他眼中所见的儿子的各种第一次，他都一一记录下来。邓子昂将照片逐一仔细排版着，加上了记录文字，俨然一本“奶爸育儿日记”。

邓子昂从医的生涯里接触过无数的孩子，生命力顽强的他们本该让他对于生命带来的震动感不甚陌生。但是在面对儿子的时候，还是感觉完完全全的不同。新生命的诞生，作为一个新的独立个体存在于这个世界，一切的成长与探索都是这样不知不觉中不经意发生的。即使有医学背景支撑他，让他知道各个过程的发生机制，但是在儿子身上真切发生，还是让他忍不住感慨着神奇。

感觉到焦佳人依然依偎在自己肩头，目不转睛地和他一起看向屏幕，邓子昂放下手中的平板，温热的手覆上她的眼睛，“现在你不能盯着屏幕看这么久，眼睛受不了的，等我做好了，印成册子给你看。”

焦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老婆委屈了，再坚持坚持，嗯？”

“那好吧。”

邓子昂给小星辰洗澡愈发的熟练从容，想到短短几个星期前第一次学着给他洗澡的时候，即使有一双在手术中极稳的手，即使不是没接触过婴儿，但他还是十分紧张而笨拙。但现在，他已经能由着儿子在自己手中扭动身体，不慌不忙地制住那欢快蹬着水的小胖腿，将他擦拭干净后，用毛巾擦干，开始一边给他做抚触一边逗着他互动。突然，邓子昂惊喜地呼喊着焦佳人，“老婆，快看！小星辰会有意识地笑了！”

和之前无意识的自然反应不同，现在小星辰开始有意识地对爸爸和他的互动做出回应。他能认得这温暖的大手和熟悉亲切的脸，知道那脸上的表情是在和他互动，所以努力地做出回应。

“小星辰，对妈妈笑一个。”

妈妈的声音和味道对他而言当然同样亲切非常，他转过小脑袋去，同样给妈妈一个灿烂的微笑。

邓子昂和焦佳人此时心底就仿佛感受到在春日暖阳下那潮湿春意带来的融化一切的力量。在这一刻，他们深深地察觉到，未必该是孩子感谢他们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是他们应该感谢他，来到他们的世界里，让他们的家庭和幸福，有了更深层且具象的样子。

“快快快，快拿相机，还是手机，拍下来。”邓子昂这急切要记录瞬间的样子，一如当年喊着观摩室里其他人拍下焦佳人主刀手术的那时。毕竟激发他这一想要留住瞬间的渴望的，是一样的在乎，一样的骄傲感和幸福感。

小星辰第一次的自主笑颜刚刚被相机所定格，突然就变了表情，邓子昂脸带些挫败，“你小子，我刚给你换的尿不湿啊……”手上的动作倒是很快，换下旧的尿布，收拾好儿子，穿上新的尿不湿，这才抱起来放回小床上。

没做父母之前，即使邓子昂和焦佳人作为儿科医生，常常要面对这样的场面，但是曾经也是经过许久的训练才能在面对时面不改色。焦佳人在初到医院与谷佳人的比试之中，就偶然听得表面一脸风轻云淡的邓子昂，曾经吐得比她还要厉害。彼时板着面孔的严师，此时终也站在她身边，变成了温柔尽责的慈父。

为人父母，终是和他们作为儿科医生的视角大不相同。以往他们借着对儿科医生道路的热情，秉着对医者仁心的坚持，才能逐渐克服生理上的不适，泰然面对。也从并不是天生讨得孩子喜欢，搞不定孩子的困窘中积累了经验技巧来迎难化解。可如今，身为父母，他们才更深刻地体会到那种全然的包容，那种因为不自觉的发自心底的爱，无关经验和技巧的互动。

他们和其他新手父母相比，其实先发优势也仅有一点点。毕竟他们所有的经验，都是建立在不用和孩子长久共处，陪伴他们成长的角度。哄得一时的放松与开心，到底是比要长时面对所有来得容易。哪怕就是对于孩子发生的各种状况，就算他们自己有诊断判断的能力，依然逃不开身为父母的那点心疼，真的做到全然镇定。

不过现在，他们站在一个更全面的视角，倒也真的能对那些小病患的家长们真正的感同身受了。

在小星辰满月的时候，邓子昂更是精心布置，帮儿子拍了一组满月照。里面还有一家三口最幸福的样子。相册里越来越多他小小的身影，照片墙上也有了更丰富的形象和色彩。现在的屋子里五彩缤纷，早已和开始压抑单调的黑白色调迥然不同。

镜头依着内心所追随的方向，愈发的饱满和五彩斑斓，亦如他此时眼前和内心深处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