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宫
宫门紧闭
月下仙人被数名天兵拦在门外
“润玉！你给老夫出来！小露珠被上清天的人接走了，你快去阻止啊！润玉！”
门内久久没有回应
“哎呀！这都什么事嘛！”月下仙人一拍腿，往璇玑宫奔去
夜深
润玉踏入璇玑宫大殿，他转目四顾
空空荡荡的大殿，无声无息。
他每走一步，耳边似都回响着邝露温柔的唤声
——“殿下”
——“殿下”
——“陛下……”
庭中的昙花盛开，芬芳传入殿中，有些像她身上的味道。
润玉仰起头，闭上眼。
他清晰地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他蓦地睁开眼“邝露”
他看到了一个淡青的身影，却是彦佑。
彦佑蹙了蹙眉走近
“你逞什么强，明明舍不得人家”
他停在润玉面前“追啊，追去上清天啊”
润玉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他坐了下来，挥手幻出一壶酒两个酒盏“来”
彦佑坐下倒满两杯酒“这可不像你。你当年对锦觅可不是这样的”他忽而笑道“你变了，陛下。变得……更像我初识的大殿”
润玉执杯的手顿了顿“是么？”
彦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静默半晌，他忽而抬眉“大殿，你真觉得这样对她是好的么”
润玉沉默点了点头。
至少她不会再不吃不喝，不会再掉眼泪，会慢慢重拾笑容。细想起来，他似乎很少见她真心地笑。
润玉苦笑。
璇玑宫寝殿
润玉独坐榻边，一边躺着魇兽，轻轻蹭着他的足边。
他一笑，伸出手抚摸它的项顶“你也在想她”
魇兽闭上眼点点头。它忽然站起来，吐出一个梦境
淡蓝光华的梦境漂浮，润玉抬头看去
是跪在簌离画像前的邝露
——“愿殿下得与锦觅仙子修成正果，永结同心”
又一个梦境浮起
——“这殿下娶了锦觅，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以前侍奉一个主子，以后侍奉两个主子呗。”
——“只要陛下得偿所愿，我就高兴”
一个个梦境漂浮，润玉有些发怔，他不由慢慢睁大了眼
她的每一个梦里
都是我
又一个淡蓝色的梦境被吐出，慢慢升至半空。
润玉清清楚楚地看见
观星台互牵袖角的一双手
月夜庭中拥吻的一双人
——“陛下醉酒之举，岂可当真，臣从未放在心上”
润玉蓦地站起身，他的心急促地跳动，浑身的血脉渐渐沸腾。他紧紧盯着梦境中的两个人。
她骗我
她骗了我！
南天门
守门的天兵，只觉眼前一亮，一道白光自眼前闪过，破南天门而出。
“这是？哪位仙上？如此行色匆匆”
另一位天兵咋舌道“这个法力，只怕咱们得罪不起啊”
上清天
长青打坐起身，步入庭中。他喟然一叹，眉间似心事重重
这时，一道水烟化出润玉身形。寒光一道，剑指长青眉心
“她在哪儿”
长青看着眉前的剑刃，他似乎丝毫也不意外
“她并没有留在上清天，更没有与我成亲”
“你说什么！？”
人界
山虫寥寥，竹屋清雅
消瘦的淡青身影，自屋中慢慢摸索而出，她一手还揽着一盆未开的昙花。
她来到空旷的院中，伸手举过面前。阳光温撒在她掌心。
确定过阳光的位置，她将昙花轻轻放下。
两道玄光闪过
长青与润玉现身于竹屋院中
山林，竹屋
一切如故。连当初被烧毁的房间亦焕然一新。
润玉心口一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闻不见味道，触觉也时有麻木”长青收回望向邝露的目光，看着润玉道“跟她说话要耐心，她有时会听不清。”
润玉凝望着昙花边的身影，听着长青的嘱咐，他渐渐红了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举步欲上前。
长青伸手一拦“换上我的声音，别吓跑了她。”
邝露轻抚昙花花蕾，微微一笑。
她起身欲行，足尖一转，碰到了花盆一角，不由跄了一步
这时，一只手伸来，将她扶稳，温柔而有力，却在轻轻颤抖。
“小心”
天帝锦袍在触到她的那一刻变成了粗布麻衣
是长青仙上的声音
邝露站直了身子，一笑道“多谢仙上”
入夜
润玉自厨房端来几碟小菜，一碗清粥
邝露坐在桌边踌躇道“仙上……此刻不回上清天么？”
“……今日休沐。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不妨事。”润玉将竹筷握到她的掌心
邝露手中一顿。她轻轻蹙眉
这双手的温度……
“快吃吧。”
又听见他的声音，邝露才点点头。她慢慢摸起汤碗
润玉拿起另一副筷子，夹菜喂到她的唇边
邝露犹豫片刻，还是吃下了喂来的菜
“……”
见邝露神色有异，润玉凑近担忧道“怎么了？”
“没什么……仙上，很有做菜的，天赋”她默默闭上眼，咬牙把菜咽了下去。
味觉啊，你走吧，我不留你了。邝露欲哭无泪。
“……”润玉蹙眉惑然看了她一眼，转筷夹菜就往自己嘴里送去。
邝露听到动静，忙伸手握住他的腕，及时将他制止
她笑道“仙上灵力充足，还是都留给……小仙吧”
她低头喝了一口粥，方抬头道“其实，小仙别无所长，唯人间厨艺，还是颇有心得的，不如，明日我来教你？”
润玉放下筷子，认认真真道
“甚好”
夜深
邝露蹲在院中的沙地上。她手持一根细竹。一笔一划，在沙上画下一个名字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她急忙将地上的字迹拂去
润玉自她身后走近，两个未被拂干净的字迹残留沙上：润玉
他轻吸一口气，驱不散心尖的疼痛。他缓缓蹲下来。他用手将地上的名字擦尽。
他自她身后伸手，轻轻握住她执竹的手，领着她端端正正地写下她心中所想
他的一滴泪，落在她的肩头，温热渗入她的衣衫。
邝露一愣。
她缩回他掌心的手，低声道“对不起……仙上。邝露没有履行约定，嫁你为妻。”她伸手，靠方位感知，纤细的五指虚抚在沙地上的名字上
“邝露的心，已经满了。”
润玉哽咽道“没关系……”
人间岁月悠悠，这片山林早已荒废无人。
唯有残月寥星，百草虫鸣
竹屋中灯光一点
邝露已在榻上熟睡。她清醒的时间并不长。
润玉立在榻边，他深深凝望榻上之人的睡颜，目光里有无限哀伤与心痛。
他忽而扬袖，强大的灵力光柱，自他掌心灌入邝露灵台。
灵力被大量灌去，他渐渐有些不支
这时，一道蓝光打断他的灵力灌注，润玉倒退两步方站稳
长青现身于他面前，急道“你疯了！一命换一命，是想等她醒来给你殉情？！你们天宫的人行事都这么莽撞？”长青深吸一口气，渐渐使语气平静“你的元神是真龙命格，她生受不起的。纵然你换了她的命，逆天而行，她又能活多久？你这不是在救她，是在害她！我上清天都束手无策，你能如何？！”
润玉深深闭了闭眼，他按着胸膛倒退了两步，向外行去
两人停在院中
“她的元神是何时开始碎的？”
长青轻叹“她曾在我师父座前的散灵石上一连跪了数日。所以墨神所留之怨毒通过血鸦一族，才能如此快速地渗透她的真神”
墨神已逝，此毒无泪可解了。长青抿了抿唇，没有说下去。
润玉闭上眼“她是为了我，一直都是为我……”
翌日
阳光大好
邝露行在温暖的山林中，润玉又背起了药篓，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忽而，润玉脚步一停“我找到了”
邝露循声回头“仙上可否描述一下它的长相？”
润玉蹲下身，将野菜摘下，拿到邝露面前，细细道来“叶基生呈莲座状花序梗有纵条纹，疏生白色短柔毛。穗状花序细圆柱状。花萼无毛，花冠白色。可是车前草？”
邝露一笑，她点了点头“仙上孺子可教矣”
润玉忍俊不禁。
邝露道“仙上，前面有一片墓地，你能否带我去祭拜一番”
墓地
坟碑林立
润玉一眼便看见了卫氏夫妇之墓。
怎么会这样……
邝露拜完，缓缓起身，坐在润玉的身边，轻轻开口
“我刚来的时候，听山下的村民说起一个故事。三十年前，这药王山上住着一对药王夫妇，有一天，这对夫妇在忘川河边捡了一对受伤昏迷的小夫妻，带回家悉心照料。不料，那对小夫妻竟是妖类，为了赶走他们，药王夫妇召来山民，用了火攻。后来那对妖物被附近的鸟族擒获带走。可谁知，第二天，中了妖毒的山民，用了那女妖偷偷留下的药，竟然痊愈。山民们一时愧疚难当。想着纵然是妖，他们也未伤人分毫，还慈悲为怀救人性命。于是他们拿起家里的锄头镰刀，聚众闯入鸟族境内，要讨回那对夫妻”
邝露泪光泛起，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结果却……全数丧命于隐雀之手，无一生还。”
润玉当然明白她说的故事。他哀从心起，说不出话来。
邝露已泪如雨下“如果，当时那对妖怪出手伤了他们，如今，一定会追悔莫及。”
日已当空高起
邝露慢慢摸索，行至一片陡坡，她足下一滑
润玉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扶稳。
邝露指间一僵，默默收回了手。她垂下眼，转开头去
润玉笑叹一声。我当初，究竟是怎么误会你和长青的
他微笑抬起长袖，用袖角晃动在她的手背上
邝露感知，便伸手握住他的长袖一角。润玉一笑，也伸手捉了她青青的袖子握在掌心，边走边回眸柔声道“慢点”
两只手，各自握着对方的长袖一角，一步一停缓缓行着崎岖山路。
邝露在一片黑暗中感到些许心安。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
——“陛下……莫生气了。是我不好”
——“走吧”
润玉回头。他的目光温柔，久久地凝注身后之人。她神色柔和，还微微笑着。
他竟觉纵使此刻与她天荒地老而去，亦是心圆意满。
邝露，你伴我君临天下，我陪你花落人家
一生一瞬，我们亦要相守。
竹屋，灶舍
润玉持刀切完一簇车前草，抬头看向邝露。
邝露立在一边，一本正经指导道“现在可以热酱汁了”
润玉点点头，挥手将酱汁入锅。
邝露闻着动响
“撒一小把糖，搅匀”
“锅热八分以后放菜”
“从锅底开始铲”
……
屋内
一盘酱烧野菜一碗白米饭上桌
润玉在邝露身边坐下，递过一双竹筷
“有请仙子品鉴”
邝露一笑。她摸过竹筷，挑起一筷品尝
入口香甜
她眉开眼笑，正欲出言夸赞
滋味慢慢在她喉头消失
她怔了怔，口中已味同嚼蜡。
润玉见她神色甚异“怎么了？不好吃？”
邝露侧了侧耳，勉强听清了他的话
“……好吃，好吃极了”她牵唇露出笑容“仙上果然天赋异禀，进步神速啊”
夜幕四合
夜空温柔如缎，星河无岸
润玉伴邝露席地而坐在院中。
邝露缓缓扬起头
“仙上，今夜可有星？”
润玉点头
“繁星似海，浩渺无垠”
邝露轻轻笑开“你信不信，我能让天上的星星听我的话”
润玉侧头，眸光深深地望着她的眼，半分也没有移开
“信”
邝露摸索着站起身
她挥袖于浩浩星空。
微弱的灵力之光，在她翩飞的袖间流转。
——“记住，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紫薇守北辰，贪狼破瑶光，武曲化天权”
——“邝露，今日我便再教你一课”
邝露神思一顿，她反应过来
“……让仙上见笑了，邝露如今这点微末灵力，如何能撼动星河。”
她的双手带了点无措，慢慢自深蓝的夜幕收回……
这时，一双手，轻轻将她的一双掌心握住，带回星河深处。
白色身影包裹住纤瘦的青衣肩头
四手齐挥，拂风而动，拨云布星
熟悉的布星诀，在邝露的耳畔轻柔响起
“天地兮万宿，踞生生兮渡魔僭”
“首白虎兮奎木，生玄武兮虚日”
“危月兮燕尾，参商兮相望”
邝露的心跳，随诀而起，渐渐连挥动的双手也开始发颤
润玉轻轻松开她微颤的双手
邝露怔怔转回身……
她抬起含泪的双目，她轻轻张开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润玉的视线久久凝注，却听一声“陛下……”，眼前的人忽而直直倒了下去。
润玉立时俯下身伸出手。邝露落在他的怀中。
他已顾不上运灵力换音
邝露再次听到了朝思暮念的声音
“邝露！”
润玉低头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紧到双臂发颤“邝露，我在。”
邝露的泪滑过苍白的面颊，落在润玉的掌中。
“陛下，对不起……
邝露还是让你伤心难过了”
润玉喉头酸紧，心痛如绞“不……不是”
邝露泪光不止，声音也哽咽起来，她缓缓伸手，抚上润玉落泪的面庞
“陛下。邝露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润玉惶然伸手覆住她冰凉的五指
邝露合了合眼，泪如珠落
路太长，缘太短。
陛下，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地走下去……
“陛下，你可否答应邝露，一件事”
润玉的声音哽咽颤抖“你说”
邝露启唇，却在这一刻，她的世界里，失去了所有声音的色彩。
虫鸣忽止，风声不再。
她已说不出话来。
她轻颤着握起润玉的手
润玉低头看去
一根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天 下 为 重”
一双纤手，渐渐松开了他，颓然落下。
邝露安静合上眼帘。周身开始散化为星星点点。
润玉张开嘴，他想唤，却唤不出声来。泛红的双目泪光摇晃，只无声地落着泪
——“天兵邝露，向夜神报道！”
——“邝露只想追随夜神殿下”
——“殿下是龙，天帝之子，终有一天，会飞龙在天”
——“无论殿下去哪里，邝露都愿誓死相随”
——“勇敢到为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愿他平安康乐，百死不悔”
——“陛下……莫生气了”
——“陛下，邝露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你”
——“惟愿一生追随，永不分离”
“……邝露——”
空旷的药王山，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呼喊
时隔三十年，山下的人们再次听见了一声哀烈至极的龙啸
【一壶清酒，一身尘灰，一念来回，度余生无悔。一场春酒，生生灭灭，浮华是非，待花开之时再醉一回】
自此，
药王山大雨三月，不肯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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